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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:救他失记忆,苦追却遭弃,再遇终获他真心
发布日期:2025-08-01 18:24    点击次数:7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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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南风知我意(全2册新版)(成毅、张予曦主演)》 作者:七微

南风知我意I第一章:除了爱你,我没有别的愿望

关于她与他的婚礼,她曾想象过很多种情形,会不习惯穿裙子与高跟鞋,担心会狼狈地摔倒,会紧张,会兴奋得语无伦次,甚至想,自己前一晚肯定会失眠的,有黑眼圈怎么办呢?可种种情形,她绝没想过会是眼前这般——

此刻,她提着婚纱的裙摆,赤足奔跑在酒店的长廊上,焦急地推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。长长的走廊,柔软的地毯,踩上去没有一点儿足音,她匆忙的身影,在灯影下宛如一出默剧。她从第一间找到最后一间,又折回去,挨个房间再找一遍。

没有,哪儿都没有他的身影。

她站在新郎休息室里,微微喘气,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,弄花了妆容。她垂着手,怔怔地望着正午时分洒进来的一室明媚阳光,满眼的茫然。

这个时刻,她不应该在这里的,她应该与他并肩站在证婚人面前,交换戒指,互相亲吻,许下一生的誓言。

可是,多难以置信,多可笑,她的新郎,不见了。

而一个多小时之前,她还偷偷跑到这里见过他的。她说她很紧张,他还温声安抚了她。

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。好好的一场婚礼,最后却闹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。满场宾客议论纷纷,酒席自然是散了,外公震怒。老爷子一生纵横商场,最好面子,还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,又有高血压,气急攻心晕倒了,被送去了医院。

她慢慢地蹲下身,抱紧手臂,明明阳光很好啊,她怎么觉得这么冷啊。

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。“阮阮……”风菱的声音里满是心疼,她望着顾阮阮的右脚,“你的脚受伤了,先跟我去处理伤口,好吗?”

阮阮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脚踝,肿得很高,带了淤青。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,适应了好久,才能自如走路,哪里能驾驭得了一路飞奔。上楼梯的时候摔了一跤,她踢掉碍事的鞋子继续跑,竟也没有感觉到痛。

阮阮摇了摇头,转身就往外走。

她还不死心。

风菱追过去,一把拽住她,虽有不忍但实在无法放任她的脚伤不管:“顾阮阮,你给我醒醒!傅西洲他逃婚了!他不在这里,就算你把整个酒店翻过来,你也找不到他的!”

她已经上上下下把酒店所有的楼层都找遍了,二十几层楼,连洗手间都没放过。最后又跑回这一层。

阮阮望着风菱,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,微微蹙眉,眸中全是茫然。

风菱放软语气:“听话,我们先去医务室。”她握紧阮阮的掌心,牵她离开。走了两步,阮阮忽然蹲下身去。因为两个人牵着手,风菱没防备,一下子被阮阮扯得跌坐在地上,幸好走廊地毯柔软。

“叮当,你说,这是为什么啊?”阮阮声音低低的,自语般地问风菱。

风菱坐直身子,差点就脱口而出——还能为什么啊?一个男人从婚礼上消失,无非就是不想娶你了。她在阮阮面前向来直话直说,但此刻,这句话却哽在喉咙里,无法说出口。

“叮当,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,对不对?”不等风菱回答,阮阮又开口道。也许,她压根不需要她的回答。

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个时刻还重要?如果真有事,也可以说一声的啊,不告而别,还把手机也关掉,用意已经很明显了。

风菱望着好友,真想一耳光打醒她。在得知她决定跟傅西洲结婚时,风菱就对这桩突如其来的仓促婚姻并不看好,阮阮爱得太辛苦、太执著,而傅西洲,却始终冷冷淡淡的。

风菱让她好好考虑清楚,她还记得当时阮阮的回答,她说,叮当,是你说的,想要什么,就要尽全力去争取。我这个人对生活没什么野心,也没什么大的梦想,从小到大,就没有特别期待过什么,因为深知,不奢望,就不会失望。可自从遇见他,我第一次有了奢望,想要和他在一起,成了我的心愿。叮当,他是我的心愿啊。

他是我的心愿。

风菱被这句话击中,一腔说辞,通通无所遁形。随之而来的,便是对阮阮的心疼,以及担忧。她自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,大三上学期,她为了院里一场设计比赛,拼了命地努力,通宵达旦是常事。阮阮得知后骂她,她就对她说了这样一通话。可是,那是物化的东西啊。有些事情,你尽全力也许会得到想要的结果,如金钱地位、考试中的好名次。可有些事情,就算你拼了命,也无法换来你心中所愿,比如,感情。

阮阮虽然随性,对什么都不太在意、不太上心的样子,可她并不是个草率的人,只是,她一碰到傅西洲,所有的理智就统统不见了。

风菱没有再劝她。她是明白阮阮所说的那种渴望的,而对于一个从未主动争取过什么的人来说,那种渴望,是非常具有杀伤力的,甚至会缠绕成一种执念。

在婚礼日期定下来的那个夜晚,阮阮抱着一整箱的啤酒去找她,在她租屋的天台上,她的欢喜雀跃尽显眉眼间,藏也藏不住。她打开一罐又一罐啤酒,拉着她开心地碰杯。在深夜里,像个疯子般,对着灯火阑珊的夜色大声喊:“叮当,叮当,你知道的啊,他是我的心愿啊!现在,我如愿以偿了!我真的真的真的好开心啊!”

她从未见她那样快乐过。

可飘散在夜空里的笑声,还恍惚在眼前,欢喜未散去,伤害来得这样快。

风菱扶起阮阮,哄小孩般的语气:“不管他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,现在,最重要的是,你必须跟我去处理脚伤,乖。”

之前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找人上,没觉得痛,或许是脚肿得更厉害了点,她才走两步,便觉钻心的疼痛,忍不住“呲”了声。

“能走吗?”风菱问,又蹲下身:“我背你吧。”

阮阮摇摇头:“没关系,我能走。”

她看起来瘦,其实体重不轻,风菱还穿着高跟鞋呢,怎么背得动她。

风菱只好搀着她,慢慢地走向电梯。

这家酒店属于阮氏,外公疼她,专门辟了这一层楼给她婚礼专用,地毯特意换成了红色,每个房间外都装饰着鲜花与气球,其实她觉得有点夸张了,但外公说,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这样的梦幻吗?她也就没再反对。

此刻,这些鲜花与气球,这红毯,刺得她不敢睁开眼去看。

等了许久,电梯才上来。

看着一层层上升的数字,她在心中默念,会是他吗?电梯打开,他会从里面走出来吗?

此时此刻,她依旧心存期待。

“叮”的一声,门开了,有人走出来,却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。

“哥哥,有没有找到他?”阮阮急切地问来人。

顾恒止咬牙道:“傅西洲那小子最好别出现,否则我真会杀了他!”

她眼神一暗,看来他依旧没有消息。

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,没注意顾恒止的神色,站在一旁的风菱却是看得清楚,向来嬉皮笑脸没什么正经的他,愤怒起来竟是这么可怕,仿佛全身充满了杀气。

风菱轻轻对顾恒止说:“顾大哥,阮阮脚受伤了。”

顾恒止蹲下身,撩起阮阮的婚纱,他脸色更难看了。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,披在她身上,然后将她抱起来。

酒店附近就有家小医院,阮阮被顾恒止抱进医院大厅时,来往的人都往她身上瞅。也难怪,她一身洁白的婚纱,实在太打眼。

她闻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,心里五味杂陈。大喜的日子,却来了医院。没有比她更悲惨的新娘了吧。她将头埋进顾恒止的胸膛,他抱着她的手臂,紧了紧。

同一时间。

莲城近郊的一家医院里。

三楼手术室外,长长的寂静的走廊上,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男人伫立在窗边,指尖的香烟燃到了尽头,他仿佛未曾察觉,最后一丁点的火花烧到了手指,灼热的刺痛感都没有令他皱一下眉头。

坐在长椅上的乔嘉乐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,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站在这里很久了,沉默不语,一支接一支地抽烟,窗台上丢满了烟蒂。

窗户洞开着,风扑面而来,五月初的南方城市,还有点冷,凉风一吹,令人清醒。他将烟蒂摁掉,低头间,看到胸前别着的新郎礼花,原本波澜不惊的眸中,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,但很快,又恢复了那种沉寂。

他抬手,将那朵与这惨白四周格格不入的红色礼花摘下来,塞进了西装口袋里。

“西洲哥,对不起……”乔嘉乐走到他身边,低低的声音,“可是,那时候,我真的吓坏了,什么也没想,就给你打了电话。除了你,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……”她微微仰头望着他,娇艳的脸庞上,有泪水划过的淡淡痕迹,眼眶微红。

他没有转头,也没有说话,静静地望着窗外。明明是同一个城市,城区与近郊,却是两种天气,市中心阳光明媚,而这里,却是阴沉着天,云层阴翳,仿佛随时都有一场雨兜头而下。

乔嘉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连衣裙,风一吹,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她抱紧手臂,抬眸再望了眼他,默默走开。

比之凉风,站在这个男人身边,更令她觉得寒气逼人。

又过了许久,手术室的门被打开。

医生说:“病人已无性命之忧。但因为情绪太过波动,需要静养。请务必不要再刺激她。”

他点点头,握住医生的手:“谢谢。”

医生离开后,他也转身就走。

乔嘉乐望着他的背影,那句“你不看看她吗”涌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
医院地下停车场里。

傅西洲坐在车内,没有马上发动引擎,他看了下腕表,下午一点三十分。离他从酒店消失,整整两个小时。离婚礼开始的时间,过去了整整一个半小时。副驾上的手机,静静地躺在那里。他取过,开机,“叮叮叮”的提示音,一条接一条,未接电话无数通,有傅家人的,有他秘书的,还有陌生号码,最多的,来自顾阮阮。

他望着屏幕上那三个字,顾阮阮,连名带姓,周周正正,就像通讯录里无数个号码命名,可能是同事,可能是客户,可能是合作伙伴,可能是朋友,却独独不像有着亲昵关系的人。

他手指滑过那个名字,从通讯录里翻出秘书的号码,拨过去。

阮阮的脚崴得并不算严重,没有伤到骨头与韧带,只是带伤一路奔跑,肿得厉害,看起来很吓人。医生帮她做了处理,又开了治跌打和消炎的药,嘱咐她晚上用冰块消肿,就没什么大问题了。

阮阮让风菱先回家,然后让顾恒止送她去外公住院的医院。

风菱虽不放心她,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,是她的家人。自己在的话,会不方便,也帮不上什么忙。

风菱摸了摸她的脸:“我晚点给你打电话。”

“放心,我不会有事的。”阮阮甚至还对她笑了笑。

风菱心里一疼,这个傻孩子啊,明明难过得要死,为什么还要强颜欢笑呢!她不忍再看她的笑脸,赶紧转身,离去。

原本顾恒止执意要陪她去病房见她外公,但阮阮坚持自己去。他指着她的脚,但更担心的是,她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。

阮阮说:“哥哥,你不用担心我,我不是小女孩了啊。”她顿了顿,低声说,“你看,我都结婚了啊……”

顾恒止皱眉:“阮阮,这婚事……”

“哥哥,我先上去了。”她打断他,急急地进了电梯。

她知道他想说什么,可是她不想听。

她靠在电梯内壁,独自一人的空间里,她终于累极地松垮下肩膀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倚在电梯上。冰凉的触觉透过衣服传递过来,她忍不住瑟缩。

外公的病房在走廊的尽头,从电梯出来,还要走一小段。她踮着脚,走得很慢,疼痛一波波传来,她咬牙忍着。

站在病房门口,她却迟疑了,久久没有伸手推门。

门忽然从里面打开,出来的人被她吓了一跳,拍着胸口狠瞪着她:“你要吓死人啊!”

说了句抱歉,她微微低头,轻声问:“舅妈,外公他……没事吧?”

陶美娟将门掩上,讽刺的语调:“哟,你还记得老爷子啊!”

舅妈跟她说话,多数没好语气,这么多年,她已经习惯了。

她欠了欠身,想进去病房,却被陶美娟拽住了,拖得远离病房:“老爷子刚刚睡着,你还想进去再气他吗?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!害人精!”

阮阮还没吭声,陶美娟已经连珠炮地教训起她来,说她给阮家丢了脸,现在整个莲城都在看阮家的笑话。

她默默听着,一句话也不想说。

陶美娟睨了眼她身上的婚纱,“嗤”的一声笑了:“怎么,被抛弃了,还舍不得脱下这身婚纱吗?还嫌不够丢人吗?”

见阮阮不吱声,她也骂过瘾了,打算走。离开时,忽又“哼”了声:“也只有你,把傅西洲当个宝。姓了傅又怎样?私生子就是私生子,小门小户长大的,没教养,才做得出逃婚这种丑事!”

一直沉默的阮阮忽然厉声道:“舅妈,请你说话注意点,他是我的丈夫!”

“哈哈!”陶美娟怒极反笑,“你把他当丈夫?人家可没把你当妻子呢!自作多情什么啊你!”

“够了你!”顾恒止的喝声忽然插进来,他快步走过来,揽住阮阮的肩膀,狠瞪着陶美娟。虽然是晚辈,但他向来对陶美娟没什么好脸色,阮阮顾忌她,他可不怕。

阮阮紧咬嘴唇,手指微抖。

陶美娟终于作罢,转身离开。

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,抬头问顾恒止:“你怎么没走?”

他本来都驱车离开了,可又调头回来,他还是放心不下她。如他所料,她又被欺负了。

顾恒止没好气:“傻啊你,她骂你,你就傻傻地站着,一句话都不说?你怕她做什么?”

“我不是怕她。”她只是不想跟她多说,“哥哥,你回去吧,我想进去陪陪外公。”

顾恒止说:“你去吧,我在外面等你。你这个样子,等下怎么回去,我送你回家。”

家啊,哪个家呢?原本,她今天是要住进她跟他的新家的,可如今……哪儿还有家?

她推开病房门,轻轻地走进去。

阮荣升的秘书见她进来,对她点了点头,走了出去。

阮荣升打着吊瓶,睡着了,脸色有点苍白。

她在病床边坐下来,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床上的老人。心里满满都是内疚,还有忐忑,不知道外公醒来后,会做出什么决定。

这桩婚事,外公一开始就不同意,甚至是强烈反对,是她执意求来的。她还记得外公当初对她说过的话,他说,傅西洲那个人,我有所了解,心思深沉,在商场上,做事狠辣,不择手段。他的家庭环境也太复杂了。他并不适合你。

阮荣升为了让她死心,说了很多傅西洲在商场的事情,为了利益与他想要的,可以不顾一切。外公口中的他,是她完全陌生的,仿佛是另外一个人,可她心里的他,却并不是那样的。她一意孤行,只肯相信自己的心。

那段时间,在阮荣升面前从来都温顺乖巧的她,第一次与外公起了争执,还冷战了许久。阮荣升也是个固执脾气,任她怎么说,不同意就是不同意。最后她没再解释什么,只对他说,外公,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,你曾许诺过我,可以满足我一个心愿,无论什么。我现在想要兑换这份生日礼物,我想嫁给傅西洲,这就是我的心愿。

她至今都忘不了老人当时的表情,很复杂,有震惊,还有心疼,最后是无奈地叹口气,摆摆手,说,罢了。

吊瓶快打完时,阮阮按铃叫护士来,声音放得很轻了,还是惊醒了阮荣升。

“外公……”她微微低头,讷讷不知说什么好。

老爷子靠坐在床头,一脸倦色地摆摆手:“你什么都别说了,这桩婚事,就当没有过。”

“外公!”她腾地站起来,意识到这是病房,又压低语调,“您答应过我的!”

阮荣升冷声说:“出尔反尔的人是我吗?”

阮阮沉默了会,才低低地说:“也许……也许……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。”

阮荣升哼道:“你自己都说得这么没底气。”

“我知道,今天我们给您丢了脸。外公,对不起。可是,”她抬头望着阮荣升,神色坚定:“我跟他的婚事,不能取消!”

闹出这种事,令他成为笑话,他是很愤怒。可是,他更心疼外孙女。一个在婚礼上消失的男人,这么没有责任心,是不会带给她幸福的。她是他一手带大的,五岁那年,她父母因空难双双去世,他接她到阮家生活。她乖巧,懂事,从来不用他操心。他很疼她,把对女儿的那份爱,全部转移到了她身上。像他们这种家庭,商业联姻是常有的事,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阮阮嫁入豪门,卷入争斗。他希望她过平平淡淡的生活,可她说,嫁给那个人,是她的心愿。那是二十二年来,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提要求。她那么坚定,他不忍拒绝。可如今,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,他无论如何,都不会再同意这门婚事。

但这些,他不想解释给阮阮听,见她固执的神色,估计说什么,她都听不进。

阮荣升摆摆手,板着脸:“好了,什么都别说了。你今晚就回学校去,处理毕业的事。其他的,都交给我。”

“外公……”

“砰”的一声,门外忽然响起了骚动,似乎是有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。接着,顾恒止愤怒的声音传来:“傅西洲,你还真敢出现啊你!”

阮阮一僵。

下一秒,她连脚伤都顾不得了,趔趄着跑出去。

她终于见到他。

傅西洲被顾恒止一拳打倒在地,他擦着嘴角的血迹,慢慢站起来。他还穿着那套黑色的礼服,衣服上起了些微的皱褶,肩膀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,淡淡的印记。

不知道为什么,她跑出去第一眼,竟是那么仔细地看他的衣服。然后视线才慢慢转移到他脸上,他也正望向她,冷峻的脸,幽深的眼眸,看不出什么情绪。她似乎从来都无法从他冷冷淡淡的神色里,窥视出他的心情。

顾恒止不解气,已再次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。

“哥哥!”阮阮大喊。

顾恒止顿了顿,放开傅西洲,转身就将阮阮迅速推进病房里:“你别出来!”他将门关上,对始终站在一旁静观的阮荣升的秘书说,“李秘书,麻烦你把门拉住,别让那傻丫头出来!”

“顾恒止!”她生气了,只有在生气的时候,她才会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。

门外又是一阵响动。

顾恒止拳头带风,毫不手软。傅西洲始终都没有还手,任他发泄,他踉跄着又倒在地上,脸颊阵阵痛意,嘴角的血迹愈多,但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。

阮阮奋力摇着门把手,可李秘书在外面拉得牢牢的,她压根打不开。她听着外面的动静,急得大喊:“顾恒止,你住手!李叔,您把门打开,求求您!让我出去!”

没有人理她。

阮阮转身望向病床上的阮荣升,他沉着脸,一声不吭。

“外公……”她带了哭腔,哀求地看着阮荣升。

良久。

阮荣升才出声:“恒止,够了!”

外面终于停止了,但她依旧打不开门。

傅西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:“阮老……”

阮荣升打断他,甚至连话都不想跟他讲,只说:“让他走,我不想见他。”他睨着阮阮,“你也不准见他!”

阮阮靠着门,深深吸气,她知道外公的脾气,固执起来,说什么都没用的。她不再试图出去见他,缓缓滑坐在地上,才觉得脚好痛。

不知过了多久,门被推开,顾恒止与李秘书走了进来。

顾恒止见阮阮坐在地上,皱着眉将她抱起来,教训道:“地上这么凉,你是想生病吗?”

阮阮生他的气,别过头,不想跟他说话。

“傅先生离开了。”李秘书说。

阮荣升颔首,吩咐李秘书:“帮阮阮订今晚去宁城的机票,让那边的酒店安排人接她,她回学校处理毕业事宜期间,就住在酒店吧。”他看了眼阮阮的脚,虽然她没说,但见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脚受伤了。让她住在阮氏在宁城的酒店,一是有人照顾着,出行方便。另一层,就有点看管的意思了。

“好。”李秘书转身离开。

阮阮坐在沙发上,嘴角动了动,想反驳,终究作罢。

阮荣升掀开被子起身,对顾恒止说:“恒止,你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,医院住着难受得紧。”

一直回到阮家,阮阮也没跟顾恒止说一句话。任他怎么逗她,哄她,她都一概不理。他说送她去学校,她一口回绝,非常坚决。然后说自己累了,要睡觉。

顾恒止无奈,摸摸她的头发,告辞离开。

阮阮站在窗边,看着他发动车子离开。

也只有在他面前,她才会无所顾忌地任性,像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儿一样。因为她知道,哥哥不会责怪她,只会无条件宠爱她、包容她,为她愤怒地动手打人。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怪他,她气的,是自己。明明委屈得要命,可见到傅西洲被打的时候,看见他嘴角的血迹,她还是很心疼,还想要冲上去保护他。

她是真的倦了,很累很累,裹着婚纱就蜷进被窝里。

她闭上眼,却怎么都睡不着。

她依旧不明白,这一切,是为什么?傅西洲为什么要从婚礼上不告而别?

当初,是她对他穷追不舍,缠着他,不顾一切想要跟他在一起,可最后,分明是他向她求婚的。

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,夜幕下的江边,两岸灯火璀璨,四月的晚风里,他对她说,顾阮阮,我没有时间跟小女生谈恋爱,但是,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?她傻傻的,过了许久,才反应过来。他不知道,那一刻,她的心跳得多么剧烈,又酸又胀。然后,眼泪泛滥成灾。是沙漠里走了很久迷路了的旅人,忽然看到一片绿洲的激动;是日日夜夜祈盼的心愿终于实现的狂喜。

想不明白的事情,就不要去想了,这向来是顾阮阮的人生哲学。她拉过被子,蒙着头。

风菱来的时候,阮阮刚从一场梦境中惊醒,迷迷糊糊终于还是睡了过去,却睡得并不踏实,不停地做梦,走马观花的场景,比醒着更累。

天已经黑了,风菱打开灯,见她还穿着婚纱,脸上的妆容彻底花了,便将她拉起来,去浴室帮她梳洗。

站在镜子前,风菱帮她脱下婚纱,阮阮抚着白纱,轻喃:“叮当,可惜了你特意帮我设计的这婚纱呢。”

风菱学服装设计的,她在进入大学第一天,就对阮阮许诺了,将来她结婚,她亲手帮她设计婚纱。从四月份定下婚期,到五月酒席,才短短一个月的筹备期,又恰逢风菱忙毕业设计与找工作。这件婚纱,还是她熬了很多个夜晚赶制出来的。

洗完澡,她换了衣服出来,素颜,格子衬衣,牛仔裤,齐肩头发扎成马尾,她惯常的装扮,还是这样穿着,最舒服。

风菱从窗边回头,迟疑了下,说:“傅西洲来了。”

阮阮怔了下,然后走到窗边,撩开窗帘一角,看见他正从车上下来,站在铁门外按铃。隔着一段距离,她依旧能清晰看见他脸上嘴角的伤,顾恒止下手很重,他的脸都肿起来了,嘴角有淤血。

她的心又忍不住疼了。

她让风菱把房间的灯关掉。

过了许久,陶美娟才慢慢地走出去,却并不给他开门,隔着铁门,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,不用听清楚,阮阮也知道,舅妈肯定没有一句好听的话。

最后,陶美娟挥挥手,让他走,然后折身回了屋子。

他却并没有离开,过了会,他掏出手机打电话,很久,也没见开口说话,眉毛深深蹙起。

她知道,他一定是打给她,可她的手机,被外公强行收走了。

风菱问她:“你要不要下去见他?”

很久,阮阮才轻轻摇了摇头。

风菱说:“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从婚礼消失?又为什么回来?”

见他的视线往二楼她的卧室望过来,她赶紧放下窗帘,转过身不再去看他。

“我怕。”她轻轻说,“我想知道那个答案,却又怕,那个答案。”她侧身,将头搁在风菱肩膀上:“叮当,你说,我是不是很胆小,很矛盾。”

风菱伸手揽住她,低低地说:“阮阮,你难过,你就哭吧。这里没有别人,你可以尽情地哭。”

阮阮摇头。

她是很难过,难过得要死。可她不会哭的,为了跟他在一起,这条路她走得很辛苦,荆棘载途,可这是她心甘情愿选择的,再难过,她也会咬牙不悔地走到底。

窗外响起汽车引擎声,过了会,阮阮撩开窗帘,傅西洲的车已经开走了。他在,她怕见他;他离开,她心里又是那样失落。

有人来敲门,李秘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:“阮阮,我们该去机场了。”

风菱讶异:“你要去哪里?”

“回学校。”

“这个节骨眼?”

“嗯,外公不想让我见他。”

风菱蹙眉:“可是,这件事情,不是你避开他就能解决的啊!你们都已经领结婚证了,已经是合法夫妻。”

阮阮说:“我外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,他虽然疼我,但现在他正在气头上,身体也不好,跟他硬碰硬的话,事情一定会变得更糟糕。”

所以,她暂时离开这里,也许事情还会有转圜的余地。而且,离开了外公的视线,她想去哪里,想见谁,会方便得多!

傅西洲是被一通电话叫走的。

电话那端,不怒自威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,你赶紧给我滚过来!

他将车开得很快,可这个时候,是莲城最堵车的时段,抵达傅家老宅时,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。

他没有将车开进地下车库,而是停在距离铁门两百米的小道上,缓步走过去。

傅家老宅占地很大,傅凌天在别的方面不怎么讲究,但对住宅却非常大手笔。他将这半山腰上的三幢并排的别墅一并买下,然后重新规划,连成一片硕大的区域。

这条私家路上,原本种的是别墅区最常见的法国梧桐,但傅凌天钟爱玉兰树,便着人将法国梧桐全换成了玉兰。

五月天,玉兰花刚刚开苞,淡淡的幽香,在夜色里浅浅浮动。

入夜后,三幢屋子里上上下下灯火通明,这也是傅凌天的癖好,夜晚不管屋子里有没有人,都要把灯打开。远远望去,就像一座璀璨的宫殿。

傅西洲还记得十四岁那年,自己第一次踏入这里,他伫立在铁门外,望着这璀璨的宫殿,灯光辉煌,这样的灯火延绵,应是极为温暖的,可在他眼中,却只觉得全是冷意。

十六年过去了,这璀璨连绵的灯火,他依旧觉得是冷的。

傅凌天在书房等他。

推开门的瞬间,一个东西朝他扑面砸过来,他下意识侧身,还是慢了一步,紫砂小茶杯堪堪从他的额头擦过,额头上立即就肿起一块,很痛,他却咬牙一声不吭。

他缓步走过去,站在灯影里,恭敬地喊了声:“爷爷。”

分明是怒极的动作,傅凌天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怒意,沉着脸,微垂着头,专注地将沏好的茶,缓缓地倒入杯中,再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,放到鼻端,轻轻嗅了嗅,才慢慢送入嘴里。

他专注品茶的模样,让人产生“他心情不错”的错觉,仿佛之前那个茶杯,不是他扔的。

沉默片刻,傅西洲再次开口:“我……”

傅凌天终于抬起头来,打断他:“不管你有什么理由,我都没兴趣知道。我想知道的是,你现在打算怎么办?”

已经发生的事情,再好听的理由,都无济于事。这是傅凌天一贯的处事原则,他永远只注重结果。

傅西洲沉默。

傅凌天又倒了一杯茶,袅袅升腾的热气里,他身体往前倾了倾,双手交握,先前闲适的神色全无,眼神严厉如刀,直刺傅西洲:“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,与阮家那丫头的婚事,不能黄。否则,”他顿了顿,“西洲,你是知道后果的。”

机场。

风菱拥抱阮阮,在她耳边说:“到了就给我打电话,照顾好自己。”

见她就这样离开,风菱实在是很担心她,想陪在她身边的,可她自己正准备毕业设计秀,到了非常关键的阶段,又在准备面试工作,实在忙得脱不开身。

阮阮点点头:“别担心我。”

她转身走了几步,风菱忽然又叫住她:“阮阮,你的心,依旧?”

没有言明,阮阮也知道她在说什么。几乎没有犹豫的,阮阮点头:“嗯,依旧。”

风菱笑了笑,挥手:“你进去吧。”

排队安检的时候,阮阮望着手中的机票,发怔。原本这个时间,她跟他应该已经在飞往意大利的航班上了。蜜月的地点是她选的,意大利的托斯卡纳,那个有着美丽静谧的村庄与明媚阳光的地方,她向往已久。

她的座位靠着窗,旁边是一位年轻的妈妈,带着女儿,小女孩坐在中间,四五岁模样,很活泼,嘴也甜,不用妈妈教,见到她主动就叫姐姐。

阮阮摸摸她的脸,赞她乖。

小女孩自来熟,话多,很喜欢她,总偏头想跟她讲话,若在平时,她一定会好好跟她玩,可此刻,她没心情。

机舱里空调开得很足,有点冷,她将卫衣的帽子拉起来套在头上,双脚缩在座位上,环抱着腿,埋头膝间。

一双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,奶声奶气却带着关切的语调在她耳边响起来:“姐姐,你是不是很冷啊?”

她浑身一僵。

良久,她缓缓抬起头,望向小女孩。

“姐姐……你怎么哭了啊?”

汹涌的泪水,肆意爬满了脸庞,止也止不住,仿佛要把心里所有的难过、委屈、痛,统统哭出来。

在他从婚礼上不告而别时,她强忍着,没有哭;在脚受伤时,那么痛,她强忍着,没有哭;在医院里,再见他的那一刻,她强忍着,没有哭。而此刻,一句“你是不是很冷啊”,却击溃她心底的防线,令她泪流不止。

——你,是不是很冷啊?

——哇,十二,原来你不是哑巴啊?你会讲话的啊!

这句简简单单的对白,是她与他之间,一切的起始。

是她,爱他的开始。

第二章:你给过我一个拥抱,我用此生深情来回报

风菱曾经问过她,阮阮,你爱的,究竟是傅西洲这个人,还是因为他是你第一个亲近接触的异性,所以产生了爱情的错觉?在风菱心里,爱情是现实的,是一个人了解了另一个人后,慢慢被他吸引,是循序渐进的一个过程。而阮阮的爱情,太像一场幻觉。风菱第一次听她提起这段感情,她说,我喜欢上了一个人,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,我甚至对他一无所知,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。有一天,他忽然消失了。但是,这些年来,我发现自己依旧还喜欢着他,非常非常想念他。

傅西洲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,他说,你说你爱我,可是你了解我吗?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?你知道我最爱吃的

然,他们在那种情景下的相遇,也不可能一见钟情。

遇见他,是她十八岁的夏天。

高考结束后,阮阮受好友风菱所托,去她家里帮忙照顾生病的弟弟风声。

风家在暮云古镇,离莲城市区两个小时车程,交通不是很便利,乘大巴后还需要在县城转一趟小班车,下车后,再到码头换乘轮渡过河,才能最终抵达。古镇临河而建,有几百年的历史了,世代盛产土陶,轮渡是通往外面唯一的交通工具。也许是这里除了陶窑,也没有别的什么特别的东西,在古镇旅游开发泛滥的如今,暮云镇才得以保留了最原始淳朴的当地风貌。

风菱第一次带阮阮来家里玩,她就对这个古镇一见钟情,对风家的院子喜欢得不得了,住了两天,恋恋不舍地走了,约好高考后再来长住。可是风菱一考完,就找了份暑假工,忙得见不到人。

十三岁的风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,身体羸弱,常年需要吃药,有时候连学校都不能去,大多时候休养在家。风家的情况阮阮是有所了解的,风家父母都是镇子上窑厂里的工人,领着微薄的工资,家里有个病人,风菱又上学,日子过得十分拮据。更不幸的是,风父在风菱升高中的那年夏天,因救河里溺水的小孩丧生。这样一来,风家的日子更难了。

阮阮要做的事情并不太难,给风声煎药,做一顿中餐,陪在他身边,以防他突然发病。风声很瘦,个子也没有同龄人那么高,面孔清秀,话不多,安静内向。他很懂事,每次阮阮端药给他时,他总是微笑着对她说,阮阮姐,谢谢你啊。

阮阮就摸摸他的头,递给他一颗陈皮糖。她是真的很喜欢他,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疼爱。

古镇的日子,安静、悠闲、恣意,却也很漫长。除了做饭煎药,剩下的大片大片时间,都需要打发。这里没有网络,阮阮也不喜欢看电视,风声睡着的时候,她就伺候院子里的菜圃与小花园,或者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看看书,睡个午觉。

风家的院子,是古镇人家常见的那种土砖结构,房子很旧了,只有一层楼,院子却宽敞。风母是个能干的人,在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菜圃,蔬菜自给自足。菜圃的旁边,是小花园,开满了南方城市常见的容易养活的花花草草。院墙下,枇杷树、枣树、桂花树、桃树鳞次相连,甚至还有一棵小小的蓝莓树,在夏天里郁郁葱葱。而在院子角落里,茂密的葡萄架下,还有一口石砌的小方井,清凉的井水摇上来,可以直接喝。

傍晚时分,等太阳渐渐落下,天气凉爽点,阮阮就会陪风声出去散步,沿着小石板路,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,一直走到河堤去。夕阳下的暮河里,每天都有一群男孩子在河里游泳,十几岁的模样,意气风发地比赛谁能最快游到前方那座石桥下面。

风声看着他们,听着那些笑声与欢呼,满脸的羡慕与向往,同样的年龄,他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像他们一样,在水里恣意地游荡。

阮阮看在眼里,很心疼他。她想了想,说:“小声,你相信吗?我比他们都游得快!”

风声眼睛一亮:“真的吗?”

阮阮点头,笑说:“我去跟他们比一场,给你拿个冠军回来,好不好?”

虽然阮阮在古镇住了大半个月,却很少出门,古镇的少年们都不认识她,但因为风声,他们很爽快地接受她加入其中。

在古镇长大的少年们,从小在暮河边玩大的,个个都有好泳技,他们并不把阮阮放在眼里,更何况她是个女孩子。然而当她领先众人许多第一个冲到石桥下,站在桥墩上冲他们挥手时,陆续跟上来的孩子们都惊住了。每次在游泳比赛中都拿第一的叫做亮亮的男孩子有点不服,说是她运气好而已,要再来一次!

阮阮跟他单独比了两次,结果依旧是她赢了。亮亮这才心服口服。

风声站在石阶上,开心地鼓掌,朝她伸出大拇指。

他们不知道,游泳是她最擅长也是唯一喜欢的运动,她从小练到大,还去参加过比赛,能赢,一点也不稀奇。她没有要挫少年们锐气的想法,她只是纯粹为了让风声开心一下。

因为这场比赛,亮亮与他的伙伴们,每天傍晚都跑到风家的院子里邀他们一起去游泳,阮阮本来兴致不大,但见风声似乎很想跟他们在一起玩,所以就答应了。那群孩子们都在上初中,比阮阮小了几岁,混熟了后,都随风声亲切地喊她阮阮姐。

遇见傅西洲,就是在某个游泳完打算回家的傍晚。

那天大家兴致高,在河里一直玩到天黑。正准备撤离时,一声巨大的声响令所有人都往后看去,暮色沉沉中,远处的石桥下荡起一阵激烈的水花,那是庞然大物从桥上落入水中才能产生的涟漪。

“哇,有人扔大石头!”有个男孩子叫了声。

阮阮第一反应也是有人从桥上扔了块巨石下来,她拍着胸想,这也太没公德心了吧,又庆幸大家都没在桥墩下。

“不是石头,是一辆车……”走在最后面的亮亮忽然呆呆地说了句,那辆车从桥上坠落下来的时候,他正从水里捡起自己的人字拖,抬头的瞬间,被那个场景吓呆了,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惊险画面。

人群中有片刻的安静,少年们面面相觑。

是阮阮第一个反应过来,跑下石阶抓住亮亮的手问:“真的是一辆车?你没看错?”

亮亮点头:“绝对没看错,是一辆黑色的小车……”

他的话还没讲完,阮阮已纵身跳入水中,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往桥墩那边游去。

“阮阮姐!”站在石阶上的风声着急地喊了句,他明白过来,阮阮这是要去救人呢!她泳技是很好,可车子从高桥上坠落,肯定会慢慢沉入河底,而且,车里万一有好几个人,她一人怎么应付得来?风声急忙对还在呆怔的男孩说:“亮亮,你们快去帮阮阮姐啊!”

亮亮反应过来,招呼同伴,又跑到岸边,捡了一块大石头,急匆匆地朝桥墩那边游过去。

暮河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,可实际水却很深,而且水底有暗沙。阮阮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游过去,她却仍觉得自己很慢很慢,她对自己说,不要着急,不能着急,冷静点,才能救人!

她终于游到那巨大的涟漪水圈里,闭气,一头扎入水中。浑浊的河水中,她睁大眼,终于慢慢看清楚那辆车,如亮亮所说,是一辆黑色小车,此刻侧翻在水中,万幸的是,也许是车撞上了什么阻碍物,没有再继续下沉。

阮阮游过去,发现车窗是紧闭的,看不到里面的情况。她绕到车前方去,透过挡风玻璃,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汪刺目的血色。

她一惊,里面的人受伤了,而且不轻!车内已经浸入了河水,伤者的血蔓延在水里面,触目惊心。

但庆幸的是,车内只有一个人。

她心里焦急万分,刚才只顾着快速来救人,却忽略了,自己徒手压根打不开车窗玻璃。

忽然,“砰”的一声响。

她回头,发现亮亮正举着一块石头,敲碎了车窗。阮阮舒了口气,游到窗边,朝他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。

少年们合力将车窗玻璃彻底弄开,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趴在方向盘上的人慢慢拖了出来。

水中瞬间殷红一片。

阮阮与亮亮一起,拽着伤者,缓缓浮出水面。

这个过程,看起来十分漫长,而实际上,却只用了五分钟左右。

游上岸后,阮阮瘫坐在地上,才发觉自己浑身力竭,双手也忍不住微微发抖。她喘着气,伸手探向陷入昏迷中的男人的鼻端,然后,轻轻舒了口气。

虽然他一头一脸的血,看起来十分惊悚,但感谢上帝,他还活着。

傅西洲在三天后才醒过来。

他觉得浑身酸软,头痛欲裂。昏黄的光线里,有人背对着他在讲话,是个女孩子的声音,软软糯糯的。

“朱爷爷,他为什么还不醒呢?”

穿着青色布衫的老人正站在一排药柜前,一边鼓捣着什么,一边慢悠悠地回答她:“他伤了头部,伤口又在河水里泡了,引起发烧。性命是保住了,但什么时候醒过来,我也不确定。”老人顿了顿,转身望着女孩,“小姑娘,你得赶紧把他送去大医院,做全面检查,伤着头部可不能掉以轻心!”

阮阮转头望向小小的病床,刚想说什么,忽然“咦”了声,快步走到病床边,惊喜地说:“你醒啦?”又转头去叫老人,“朱爷爷,朱爷爷,你看,他终于醒了!”

朱医生走过来,伸手探向他的额头:“嗯,烧退了。”他问傅西洲,“你觉得怎么样?哪里痛?”

床上的男人却仿佛没听到一样,两眼呆呆,神色里全是茫然,怔怔地盯着天花板。

“喂,医生问你话呢!”阮阮凑近,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
没反应。

她又推了推他。

依旧没反应。

她转身,与朱医生面面相觑。

一个想法忽然就窜入她脑海,这个男人,不会是被撞坏了脑袋,傻了吧?

她还想再问什么,却被朱医生拉住:“他刚醒,你让他缓一缓。我们先出去。”

走到院子里,阮阮小声地问朱医生:“你说,他不会真被撞傻了吧?”

朱医生皱了皱眉:“我也不确定,你明天带他上市区医院检查去。”

在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,阮阮再次走进医务室里,她打开灯,室内的灯是温暖的明黄色,不像医院里那样惨白。暖暖的灯光,映着屋内陈旧的摆设,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儿。而角落里唯一一张小病床上躺着的人,依旧以之前的姿势,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。

阮阮怀疑他都没有动过一下。

她站在门口,静静地看了他许久。而后走过去,微微俯身望着他。

“哎,你还好吗?”

“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”

“我叫顾阮阮,你呢?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你家人的电话是多少?”

……

床上的人置若罔闻,任她一人演着独角戏。

阮阮叹口气,继续问: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?你的车为什么忽然掉到河里去了?”

他忽然转过头,望着她。

阮阮一喜,以为他终于要回答她时,他却只是看了一眼她,而后又转过头,保持原有的模样。

她泄气地坐到一边,心里想,他一定是被撞傻了!这可怎么办啊?

她回到风家,风母已经下班回来了,正在做饭,阮阮赶紧到厨房里去帮她。“阮阮,今天又辛苦你了呢。”风母对她说。

阮阮有点无奈,这句话,风母每天都要对她说一次。她跟风菱一样,总怕欠了别人。

“对了,我明天轮休,可以在家陪小声,你要不要回家一趟?这么久没见,你家里人也该想你了。”风母说。

阮阮神色一黯,她来风家快一个月了,只跟外公通了两次电话,还都是她主动打过去的,寥寥两句就挂了。外人都传阮氏的小外孙女最得宠,可实际上,阮荣升虽然宠她,但这种宠更多的是体现在物质上,而且到底是个大男人,心思没那么细腻,又很忙,永远也不会有像风菱跟家人之间那样的亲昵,隔两天就打个电话,嘘寒问暖。至于舅妈与表哥,关系更是冷淡,舅妈甚至恨不得她别回家了。

阮阮说:“阿姨,既然你明天休假,那我离开趟。我们救下的那个人,朱爷爷说让我送他去大医院检查下,他这里似乎出了点问题。”她指了指脑袋。

风母担忧地说:“阮阮,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,可是,毕竟是个陌生人啊,又是个大男人……你不如报警,把他交给警察来处理?”

他被她从河里救上来时,东西全都丢了,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,如今,他又像个哑巴一样,问什么都不回答。她对他,一无所知。风母所说,确实是最好的解决办法,可不知道为什么,阮阮却不愿意那么做。她想起他茫然的神色,以及朝她望过来时,眸中流露出的淡淡无措,那一刹那,她仿佛从他身上,看到了过去某一刻的自己。

她做不到对他不管不顾。

第二天早上,阮阮带傅西洲坐轮渡过河,去往莲城市区。在船上,她指着远处的那座石桥说:“四天前,你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,你还记得吗?”

回应她的,依旧是沉默。只是,他望着那座石桥,看了许久。

阮阮带他去了莲城最好的医院。

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以及漫长的等待,阮阮被医生叫了进去。

“患者头部的伤倒没有大碍,只是,他对发生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,这是,” 医生顿了顿,沉声说:“失忆的症状。”

虽然有想过这种情况,但那瞬间,阮阮还是觉得真狗血啊,这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,竟然让她给遇上了。

她坐在医院外面的台阶上,抬头看着七月明晃晃的阳光,又看看沉默着坐在她身边的男人。

她掏出手机,110三个数字,按了一遍又一遍,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。她叹口气,对他说,我们回去吧。

后来风菱问过她,你后悔做那个决定吗?没有将他交给警察,而是将他带回了古镇。

阮阮想也没想地回答说,不。

救下他,不后悔。

将他带回古镇,不后悔。

爱上他,也不后悔。

对她来说,做所有的事情,全凭心意,既然做了,就绝不后悔。

古镇上的人虽然淳朴,但正常的警惕心还是有的,家里突然多了个陌生男人,风母怎么都放心不下。可阮阮恳求她说,就让他待到八月底,她离开的时候,如果他还没有记起来,她会把他送走的。风母实在不好拒绝,她走到卧室里去给风菱打电话。风菱沉默了片刻,说,妈妈,你就相信阮阮看人的眼光吧。风母这才同意让傅西洲留下来,收拾了一间房出来,又找了风父的旧衣服给他换上。

阮阮看着他穿着明显短了一截的衣服与裤子走出来,额头上还缠着纱布,那模样,实在很怪异。

她“扑哧”笑出声来。

他看了她一眼,沉默地走到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坐下来,又开启了“自我世界”模式。

风声走到阮阮身边,对她耳语:“阮阮姐,他是不是哑巴啊?”

阮阮赞同地点头,捂嘴轻说:“估计是。”

就算头部受伤,暂时失去了记忆,但也不会失去讲话的能力啊,估计他真的是哑巴呢。阮阮有点同情地看着他。

这么一想,阮阮也就不再逼他同自己讲话了。他似乎很喜欢发呆,总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,安静得仿佛不存在。他每天很早就起床,似乎那是养成了很久的习惯。阮阮起来到井边摇水洗脸时,总见他已经默默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了。她对他说声早,他看她一眼,并不回应,但神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冷漠了。

他也不挑食,给什么吃什么,但吃得很少,甚至比风声这个病号胃口还差,几天下来,阮阮明显感觉他的脸瘦了一圈。

过了两天,他去朱医生那里拆了额头上的纱布,缝了针的伤口痊愈得还算快,也恢复得很好,只是,额头上靠近太阳穴那个地方,留下了一道打眼的疤痕。

“哇哦,留疤了呀!”阮阮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疤痕,“不过没关系,脸依旧很好看呢!”她把他当小孩子一般安慰。

他却触电似的拨开她的手,似乎很不习惯别人的碰触。

阮阮笑了笑,转身悄悄问朱医生:“他的失忆症是不是不会好啦?”

朱医生说:“不一定,失忆症这种病,至今在医学上也是个谜团,也许一辈子,也许过几天忽然就好了。”

那天风母带着风声去医院复查,虽然只有两个人在家吃饭,但为了庆祝他的伤口终于拆了线,阮阮做了很丰盛的午餐,土豆牛腩汤、鸡汁萝卜、红烧排骨以及素炒西兰花。还特意拿出了风母自己酿的米酒。她将米酒倒入粗陶碗里,满满的一大碗,醇香怡人。她忍不住低头,深深嗅着酒香,一脸陶醉的样子。

阮阮端起碗,又将另一碗酒送到正沉默地看着她的傅西洲手中,“哎,这个酒哦,真的很香很醇的,也不醉人。你喝下试试看。”

他接过,看着碗中有点儿浑浊的液体,眉毛轻轻蹙起。

“哎,等一下!”阮阮放下碗,“你看,你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,我们也不能一直‘哎哎哎’地喊你是不是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不好?”

见他不语,阮阮赶紧说:“沉默就表示默认喽!嗯,我想想啊……十二……十二怎么样?”

她救下他的那天,是七月十二号。

他还是没有什么表示。

阮阮笑起来:“那就这么决定啦。”她端起瓷碗,与他的碰了碰:“十二,祝贺你痊愈。还有,欢迎你来到暮云镇。”

然后,她仰头,竟然一口气就喝掉了那大半碗米酒。

傅西洲端着碗,愣愣地看着她。这么多天来,这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女孩子,她穿着一件很宽松的海魂衫T恤,牛仔短裤,人字拖,齐肩发随意扎成一个马尾巴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她长得并不算漂亮,唯有一双眼睛,黑白分明,明亮清澈,望着你笑时,仿佛无数的星辰落入其间。

很多年后,傅西洲总想起这个夏日的正午,他们坐在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,细碎的光影从树叶间漏下来,那个眉眼弯弯的女孩,豪情地干完一碗酒,红晕慢慢染上她的双颊,映衬得她的眼眸愈加清亮。可是他,却在后来,让这双他见过的最清澈明媚的眼睛,染上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哀愁。

自从帮他取了名字,阮阮就很喜欢喊他,哪怕他总是沉默以对,她也毫不介意。

“十二,中午我们是吃茄子呢还是丝瓜呀?”

“十二,你看你看,这花长得多好呀!”

“十二,这就是蓝莓树呢,你以前没见过吧?”

“十二,让我来猜猜你多大了,唔,二十五?二十六?二十八?”

“十二,你真的一点点也没想起来吗?”

“十二,我真喜欢这里呀,你呢?”

“十二,今晚的月亮可真美呢!”

……

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,“十二十二”地喊的时候,仿佛在温柔地叫一只小狗狗或者小猫咪,又好像在跟一个小孩子对白。阮阮也确实把他当做一个沉默的生了病的小孩儿,同风声一样。

每个夜晚,晚饭过后,阮阮把家里的竹躺椅都搬到院子中央,从小方井中取出在凉水里泡了整天的西瓜,切开来,冰凉爽口。三个人并排躺在竹椅上,吃西瓜、聊天。大多时候都是阮阮在说,她给他们讲书上看来的故事,却总爱把那些童话、神话故事改得面目全非。

风声就跟她呛声,说不对不对,你怎么乱讲啊!

阮阮就笑嘻嘻地说,这是“顾氏新编”!

而傅西洲,永远都是沉默着,不接腔,缓缓地摇着手中的老蒲扇,坐在她身边,给她赶走蚊子。

古镇夏日的夜晚,静谧而悠长,晚风温柔,头顶星空朗朗,月色无边。岁月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到老,似乎也不错。

很多个时刻,什么都不记得的他,这样的想法,确确实实划过他的心头。

转眼就到八月份了。

阮阮如愿收到了宁城农大园艺系的录取通知书,八月底就要去报到。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,她看着没有一点好转的傅西洲,心里浮起担忧,却还是安慰他说,十二,你不要着急,慢慢来。朱医生说了,没准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呢!

她陪他散步到他出事的地方,无法走到桥墩那里去,就站在渡口远远地望着。她希望他能想起来一点点。可每一次,都是失望而归。

古镇的少年们已经不再在暮河边游泳比赛,他们找到了新乐子。他们不知从哪儿打听到,后山树林里有野兔出没,亮亮他们都兴冲冲地跑到山上去抓野兔了。

风声很羡慕,尤其当少年们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只野兔,带到风家的院子来嘚瑟时,风声又羡慕又黯然的眼神令阮阮看了直心疼。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,周末的游乐园,别的小朋友都是被爸爸妈妈牵着手或者坐在爸爸的肩头,而她的手心里,牵着的却永远都是保姆阿姨的手。

她对风声说,不用羡慕,姐姐也去帮你抓一只回来。

说得信誓旦旦,临走时,又忐忑起来,她游泳能赢那群少年们,可野兔,她却从来没有抓过啊!而且要去很远的后山树林呢!

她的目光望向葡萄架下的傅西洲,还没开口,他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,主动站起来,朝门口走。

“十二,你真够义气!”她笑嘻嘻地走上去,踮脚勾着他的肩膀,才发现,他可真高呀。

他瞥了她一眼,甩掉她的手。

后山树林离镇子有一段距离,他们走了很久,抵达时,天刚刚黑。可是对于抓兔子,夜越深越好。野兔都要等很晚,才会出来活动。

阮阮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手电筒,拧开,莹白刺眼的光照着脚下的路。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慢慢地走,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的光四处照,野兔看到强光,就会跑出来。

渐渐地,脚下的小路已经没有了,他们只能在一丛丛低矮的灌木丛里穿梭,树林茂密,寂静无声,只有两个人轻巧的脚步声“沙沙”踩过。路并不太好走,本来她走在前面的,他将她拉住,抢过她手中的电筒,走到她前面去。

望着他沉默的背影,阮阮勾了勾嘴角。

夜愈深,他们不知走了多久,连野兔的影子都没看见一只。

阮阮有点泄气。

她拉了拉傅西洲,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。“饿死啦!” 其实还很累,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,又是难走的山路,她的腹部竟然有点隐隐作痛。一个不好的预感划过她心头,但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,不会的,还没到日期呢!

她从包里掏啊掏,掏出饼干、牛奶,甚至还有一包鸡腿。她犹豫了下,将鸡腿与牛奶递给了他。

他看了她一眼,从她手上抓过那包饼干,拆开,慢慢地吃起来。饼干很干,看他艰难吞咽的表情,阮阮将牛奶硬塞到他手里:“你喝一半,留一半给我。公平!”见他微微蹙眉,她忍不住笑起来:“我都不介意呢,你介意什么啊!”

吃了干粮,又继续往树林里走。

天边一弯上弦月缓慢地从云层里爬出来,透过茂密的高高的树枝洒下来,淡淡的清辉。

她跟随着他的脚步,却越走越慢,那半盒凉牛奶,让她腹部的疼痛越来越密,越来越强烈。手按在腹上,她微弯着腰,慢慢跟上。

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,回过头,手电的光芒朝她扫过来。

阮阮站直身子,决定放弃继续寻找野兔,“十二……很晚了,估计今天找不到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

他静静地打量她,发现她一切如常,之前觉得她有点异样大概是他看错了吧。他想。

这块树林浓密而辽阔,他们在林子里穿梭,注意力都放在了寻找野兔上,没有记方向。往回走了很久,却发现越来越不对劲,怎么都找不到出口。

他们迷路了。

阮阮沮丧地蹲在灌木丛边,腹部的酸胀疼痛令她没有力气再继续往前走。

头顶的上弦月越来越亮,阮阮抓过他手腕上的表看时间,十一点了。他们在树林里,已经待了整整四个小时。

“十二,”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,脸微微红了:“我……我想解手……可以麻烦你往前走一点吗?”她真的快窘迫死了,低着头,不敢看他。

他一愣,将手电筒放在她身边,然后快步走开。

阮阮伸手到小包的内袋里摸了摸,然后舒了口气,感谢自己有任何时候都随身带两片卫生棉的好习惯。

她猜得没错,不应该在今天到来的大姨妈竟然提前来了!在这样一个时刻。

她简直想哭了!

又休息了一会儿,阮阮抚着腹部站起来,去找他。

见了她,他看了她一会儿,似乎是想确认她是否有异样,可阮阮站得笔直,对他微笑着说:“我们快走吧。”

她其实很难受,可她实在无法对他启齿,自己“亲戚来了,肚子很疼。她只想快点找到出口,回家。

她依旧走在他身后,他反正看不见她,她放心地弯着腰,抚着腹部慢慢地走。

虽是八月盛夏,可深夜的山上气温低。阮阮的体质偏寒,经期时免疫力特别低,凉风一吹,她忍不住微微发抖。当疼痛越来越剧烈,甚至有轻微痉挛时,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强撑。

“十二,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,好吗?”她蹲在地上,声音微抖。

他站在不远处,用手电筒照着她,只见她低着头,身体蜷缩成一团,手指按着腹部,身体在微微发抖。

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,犹豫了一下,伸手按上她的肩膀。

“你,是不是很冷啊?”

声音清冷中带着沙哑,那是太久没有说话的人忽然开口时的感觉。

阮阮猛地抬头,震惊地望着他,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。她的脸色有点苍白,可很快,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惊喜来,她的嘴角咧得大大的,眉眼弯弯,紧紧抓住他的手臂:“哇,十二,原来你不是哑巴啊!你会讲话的啊!”

那一刻,她欢喜雀跃得甚至忘记了身体上剧烈的疼痛。

他皱着眉,又重复了一句:“你是不是很冷?”

阮阮怔了下,低下头,轻声说:“我来那个了……肚子好疼……走不动了……”

身体忽然被腾空抱起。

她呆住,仰头愣愣地看着他。

他却并未看她,嘀咕了句“搂住我脖子”便迈步往前走,他手上还抓着手电筒,灯光一晃一晃的,照不到路,他只得放慢脚步。

阮阮呆呆地伸出手,缓缓勾住他脖子。他紧了紧手臂,她的脸便贴上了他的胸膛。

一片红晕立即蔓延上她的脸庞,她动了动,将整张脸都埋到他怀里,生怕被他发现了她红透的面孔。十八年来,她第一次与异性靠得如此近,也是第一次被异性以如此亲密的姿势拥抱,她咬住唇,怕自己忍不住发抖。

夜色寂静,上弦月静静地洒下来,淡淡的清辉笼在他与她的身上。他抱着她,一步一步,走得缓慢却稳重。她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,她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,在这静谧的夜色里,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。

直至这一刻,她才意识到,这个被她一直当做小孩子般照顾的人,是个可以令她忽然间慌乱了心跳的大男人。

那个夜晚,他抱着她在树林里走了许久,最后被风母与亮亮他们打着手电找到,回到家时,已经是凌晨一点多。

阮阮喝了风母泡的红糖水,裹着薄被躺在床上,一直失眠到天亮。她把手放在心脏处,剧烈的心跳已经变得平缓,可他带来的那种温暖,却始终不曾离去。

是的,温暖。悸动过后,他带给她的,最最震撼的,是温暖。从他身上传递到她身上的温度,令她温暖得想哭,想要紧紧拥住,再不放手。

那种温暖,就好像,痛经的女孩儿,得到一杯热乎乎的红糖水,以及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给她揉一揉腹部。

就好像,寒冷的冬夜里,躺进厚厚软软的充满阳光味道的被褥里。

就好像,凄冷的雨夜里,遮在头顶的一把伞。

就好像,难过哭泣时,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
从她来初潮起,一直都有痛经的毛病,可每一次,她得到的,只有保姆阿姨泡给她的红糖水。她在心里多么期盼,在她疼痛难忍的时候,会有一双温柔的手,给她揉一揉腹部,会有一个温暖的怀抱,轻轻地抱一抱她。

可没有,从来没有。

她躺在床上,望着窗棂外的上弦月,弯起嘴角,眼泪无声地滑落。

她对他的心动,始于一个拥抱。

她对他的爱情,是她关于温暖的全部向往。

哪怕多年后,他们再次重逢,他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冷漠模样,可在她心里,他始终是那个在月色下,弯腰温柔地抱起她,在迷路的树林里,走很远很远山路的人。

沉默寡言,却温暖柔情。

令她心动得落泪,令她念念不忘。

而一念情深,终成执著。

第三章:你像山上的夜月,你像假日的吻

当阮阮打开酒店的门,看着站在门口的身影时,她第一反应是,闭上眼,再慢慢睁开。然后再闭上眼,再睁开。如此反复了三次。她神色里有惊讶、难以置信,还有一点点惊喜。

傅西洲的心莫名窒了窒,他伸手,覆在她的眼睛上。

“阮阮,是我。”叹息般的声音里,情绪复杂。疲惫、内疚,还有一丝淡淡的心疼。

自己到底对这个女孩子做了什么?让她忐忑到这个地步。

阮阮闭着眼,眼皮上传来他指尖的温度,凉凉的触感令她清醒,这不是幻觉,也不是做梦。此刻,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。

“十二……”她喃喃,她不想哭的,也在心里告诉自己,别哭啊千万不要哭啊,不能在他面前落泪。她知道,很多时候眼泪是女孩子有利的武器,可她此刻真的不想用眼泪来控诉他。

“对不起,阮阮……”他的手指依旧覆在她的眼睛上,她的泪仿佛火焰,灼痛他的手指。此时此刻,他实在没有勇气直视那双染了雾气的清亮的眸子,他怕自己连“对不起”也说得没有底气。

转身进房间的时候,阮阮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墙上的挂钟,23点40分。狠狠舒了口气,她嘀咕:“还好,没有过零点……”

“什么?”她声音很低,傅西洲没听清楚。

她擦掉眼角的泪痕,嘴角微微翘起:“没什么。”

他不知道,她有多庆幸,他在新婚之夜的零点之前出现在她面前。在暮云古镇的时候,她曾听风菱的妈妈提起过,民间有一个习俗,新婚之夜分房而居的夫妻,这辈子难以相守到老。

她也觉得自己傻,简直傻得无可救药了,这个男人,在婚礼上离她而去,此时他在零点之前找到她,她竟然还觉得庆幸。正常的人,应该是将他痛骂甚至狠狠地抽他两个耳光,将他轰出门外,那样才解气,才足以告慰她心里那么重的难过。

这些,她心里全部都清楚,可她拿自己的心毫无办法,拿他毫无办法。当他静静站在她面前,当他叹息般地喊她的名字,当他的手指覆在她的眼睛上。她就已经原谅了他。

因为她清醒地知道,在原谅他与推开他之间,选择前者,会让她心里好过一些。

他是她逃无可逃的命运。

那就做个傻瓜吧,世界上聪明的人那么多,不差我一个,就让我做个自得其乐的傻瓜吧。阮阮叹息般地闭了闭眼。

“你的脚怎么了?”傅西洲终于发现她走路的姿势略怪异。

“哦,崴伤了,没有大碍。”她轻描淡写地答,转身问他,“你要喝什么?有茶与果汁。”

傅西洲拉住要去小厨房帮他拿东西喝的阮阮,将她按在沙发上坐好,撩起她的睡裤,她青肿的脚背赫然映入他眼帘,他皱眉:“有冰块吗?”

“有。”

他去厨房冰箱里找到了冰块,又从浴室拿了一块小毛巾来,包着冰块,他在她身边坐下来,将她的脚平放在他的腿上,她忍不住缩了缩,却被他牢牢地抓住。这样忽如其来的亲密,令她的脸微微一红。

从他们重逢,到他求婚,才短短半年时间,而真正确定关系到如今,也不过两个月,他们最亲密的接触,仅限于牵手,次数也不多。

他看了她一眼,又垂下头,手上的冰毛巾轻轻地在她青肿的脚背上移动。

小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台灯,暖黄色的灯光,打在他的身上,他侧着脸,微低着头,手腕轻轻地起落,专注而温柔的模样,令她心里酸涩得涌起泪意。

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,只有他。

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沉默柔情的他,又回来了。

这才是她的十二。

傅西洲放下冰块,抬眼时发现她正怔怔地凝视着他,他轻咳了下,用指腹轻轻压了压她的脚背,“我再帮你揉一揉,需要活血。”

他已经尽力控制了力道,但阮阮依旧觉得疼痛钻心,可她咬牙忍住。

他看了她一眼:“痛的话你就说。”

她摇摇头:“不痛。”

他在心里叹了口气,怎么会不痛呢,换作别的女孩子,只怕早就咧嘴大喊了,她也真能忍。

“怎么受的伤?”他问。

她迟疑了片刻,才轻轻答:“找你的时候,摔了一跤。”

他手上的动作一僵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顿了顿,他缓慢地开口,“你怎么不问我原因?”

他一直等她问,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开口。

阮阮想起她对风菱说的话,是的,她心里有多么想知道那个答案,也就有多么害怕知道那个答案。

可是此刻,他主动提起来,她便顺着问出来:“为什么?”话一出口,心里的忐忑便接踵而至。

他停下手中的动作,抬起头与她对视,她背光而坐,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团阴影里,看不太清表情,但那双眼,却亮若星辰,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直视着他,那里面,有期待,也有忐忑。

他忽然就想起多年前,在古镇的夜晚,他们坐在院子里看星星,那晚星空璀璨,她仰着头认真而耐心地指着夜空里一颗颗遥远的星辰,告诉他,那是小熊星座,那是北斗七星,那是天蝎星座。她说,十二,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这里吗?因为简单纯粹。这里的人,这里的一山一水,一草一木,都让我觉得简单而纯粹,令我觉得舒坦。我啊,最怕麻烦复杂的事情了呢!

他脑海里又回响起傅凌天最后说的那句话——西洲,你是知道后果的。

他望着她,久久的,最后,涌到嘴边的话变成了:“因为,我忽然接到疗养院的电话,我妈妈……自杀了。”

他将视线转开,不再看她。

“咚!”

提起的一颗心,狠狠地掉下去。可紧接着,她的心又提得高高的,像是在过山车上旋转空翻一般。

她张大嘴,久久才恍过神,急切地问道:“啊,那她现在怎么样了?”

关于他的母亲,她其实了解得并不多,还是从外公阮荣升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,这个女人宁肯背负着骂名,也要生下这个不被傅家承认的孩子。在傅西洲十四岁那年,她精神失常住进了精神病院,后来又转入了疗养院。阮阮只见过她一次,在他们婚礼确定下来的第二天,他带她去疗养院探望。见到她的第一眼,阮阮非常惊讶,怎么形容呢?她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,应该有五十岁了吧,可她的五官真的很美,但脸色苍白得吓人,眼神空洞,了无生气,宛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漂亮木偶。在他们婚礼前夕,她曾问过他:“你的母亲会来吗?”见他脸色微变,她才意识到自己大概问错了。在这样一个公共场合,傅家大大小小亲朋好友全部出席,但唯独,不会有他母亲的位置。

见他不语,阮阮心下一凛,慌乱抓住他的手:“你妈妈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啊?”

明明隔着厚厚的衣服,他却觉得手臂上她手心的温度简直灼人,他不着痕迹地拨开她的手,轻轻说:“已经脱离危险了。”

她狠狠舒了口气,又蹙眉:“这个时候,你怎么能不陪在她身边呢?她才是最需要你的。”

所有的难过、委屈与忐忑,这一刻统统烟消云散,而后化成了对他母亲的担忧。

傅西洲望着她神色里真真切切的担忧,心里五味杂陈,他心烦意乱地站起来,收拾桌子上的冰毛巾,抛下一句“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”,然后走进了浴室。

阮阮望着他的背影,想说什么,终究作罢。她知道,他母亲,一直是他心里的禁忌。

傅西洲站在镜子前,拧开水龙头,哗啦啦的水流声好像能掩盖所有的慌张,是的,他慌张了。他望着镜中的自己,这一刻,里面那个慌张与心有不忍的男人,是那么陌生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这么多年来,以为一颗心早就在宛如战场的傅家练就得百毒不侵,坚硬如铁。可看到那张那么相信他的脸,他竟然觉得自己很残忍,心里升起了从未有过的负罪感。大概是,她实在太单纯太傻了吧。她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冷漠、残忍、嗜血的世界里的人。

可是,这一切,都是她期盼的,不是吗?是她执意要闯进他的世界来,他拒绝过,推开过,警告过,是她不听。

他捧起冷水,狠狠地拍了拍脸。

再睁开眼时,镜中的那个人,又恢复了他熟悉的面孔。

阮阮听到浴室里传来的水流声,她望了眼紧闭的浴室门,朦胧的灯光里,可以看见他正在脱衣服的动作,她的心漏跳了一拍,赶紧转过头,抓起桌子上的座机给风菱拨电话。

已经十二点多了,但她知道,夜猫子风菱一定没有睡。

“见到他了吧?”风菱的声音有点疲惫地传来。

阮阮说:“叮当,我就知道是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的。”

“不用感谢我,如你所愿而已。”

阮阮想起在机场时,风菱忽然叫住她问的那句话。原来如此!她咬住唇,心里又软又酸:“我以为你会阻止我继续这桩婚姻。”

风菱说:“如果换作是我自己,我肯定不会再继续。可是,软软,你第一次这么疯狂地想要得到一样东西。我虽然会为你担心,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,我会支持你。”

在风菱心里,好朋友就是这样,哪怕她做的事情你觉得很傻很傻,但如果那是她想要的,就算担忧,也会支持她。那么至少,在全世界都嘲弄她、反对她的时候,还有一个人,是站在她身边的,随时可以给她一个拥抱,对她说,你去做吧,只要你觉得值得。

“叮当,我爱你。”

风菱笑起来:“切,肉麻!留着对你老公说吧!”

老公……

阮阮在心里默念了下这个词,脸颊忍不住微微发烫。

“好啦,别浪费时间给我打电话啦。”风菱逗她,“春宵一刻呢,祝你们洞房花烛愉快啊!”

“喂——”她的脸颊更烫了,压低声音嘀咕道,“叮当,我有点儿害怕……”

这是他们的新婚夜,接下来要发生什么,她心里很清楚。在此之前,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这一刻,可真的到来,除了期待,她还有点忐忑。这也许是每一个女孩子,在变成女人之前,都会有的小忐忑。

风菱静了静,说:“阮阮,别怕啊,他不是你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吗,女孩子的第一次,给自己喜欢的人,你应该感到高兴呀……”风菱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,阮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也没有太留意。“好啦,我还要赶设计图,先挂了呀,晚安。”

“你在发什么呆?”他的声音忽然响在头顶,阮阮回过神来,有点慌乱地起身:“噢,没什么……啊!”她痛呼出声,慌乱中竟然忘记脚伤,差点儿站不稳摔倒,幸好傅西洲眼疾手快,一把将她捞住。

他皱了皱眉。

她抓着他的手臂,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,真是笨蛋啊,这样也能摔倒。

下一秒,他手臂一抬,将她打横抱起来,朝卧室走去。

“轰——”阮阮的脸立即烧成一片,心扑通扑通狂跳。他穿的是酒店的睡袍,柔软的触感贴在她的脸颊上,鼻端传来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,与她身上的味道一样,淡淡的花香,很好闻。她忍不住深深呼吸,闭上眼,双手缓慢地环绕上他的腰,她忽然有点儿想哭,仿佛时光倒流回多年前的那个月夜,他抱着她,走在深夜的树林里。

他的第二个拥抱,她等了这么久。这是令她想念的温度,再次温暖地将她包裹。

忽然间,所有的忐忑与害怕都消失了,她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安静而柔软,一丝期待,一丝甜蜜。

当他的吻落下来时,她还是没有忍住,眼泪轰然滑落,他感觉到嘴角的凉意,顿了顿,微微退开,看着她,她也正睁开眼,泪眼蒙眬地望着他,见他皱着眉,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,她哭,并不是不愿意,这一刻的眼泪,仅仅是因为觉得开心。

她伸手,勾住他的脖子,微微仰头,主动吻上他的唇,既生涩又热烈。

十二,你知道吗,你是我一场美梦。

我祈求,这梦,永远不醒。

凌晨三点,傅西洲从梦中惊醒,他又做了那个许多年来一直缠绕他的噩梦,梦中,一条幽暗阴森的长长的走廊,各种凄厉的声音从走廊上无数间紧闭的房间内穿透出来,交织成一种魔音,灌进他的耳鼓里。他看到自己在走廊上气喘吁吁地奔跑,捶打着一间间紧闭的房门,他在大声喊着什么,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,可他听不清自己喊的是什么,找的又是什么。那条阴森的走廊,仿佛没有尽头,他怎么努力地奔跑,也找不到光亮的出口……

他想从床上坐起来,身上的重量令他一怔,低头,发现阮阮整个人都缠绕在他身上,手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,脸颊贴在他胸口,头发散乱地覆在脸上。

他静静地看着她,良久,他伸手,将她散乱在脸颊上的头发轻轻拂开,微弱的光线下,他看到她的嘴角微微翘起,仿佛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。

忽然间,他竟然对她生出了一丝嫉妒。

能在睡梦中微笑,于他,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。

他移开目光,试图起身,他一动,她手臂不自觉地抱他更紧,脸还往他身上蹭了蹭。

他顿了顿,然后将她的手臂挪开。

起床的时候,他不小心将床头什么东西扫到了地上,他弯腰捡起来,不禁一怔。

是一块男士手表。

他转头朝床上的人望了一眼,握着那块手表走出了卧室。

暖黄的灯光下,那块很旧了的手表静静地躺在茶几上,时针转动的“嘀嗒”声在寂静的夜色里,仿若时光的回声。

这块手表,他认识,不,是非常非常熟悉,这是他的手表,当年他从暮云古镇不告而别时,留给她的谢礼。

那年,他是在从树林归来后的第五天的早晨离开的,他走的时候,阮阮并不在古镇。寻找野兔的第二天清晨,她被一通电话叫走,她外公突发高血压,住进了医院。

她离开得很匆忙,那天早上他已经起来了,如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葡萄架下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,过了一会她忽然又跑了回来,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,对他说:“十二,你等我回来噢,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。”

他依旧没有开口说什么,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
她离开后的第四天,恰逢中元节,暮云古镇很重视这个古老的传统节日,在这一天的傍晚,家家户户都会扎很多纸船到渡口去放,以祭亡人。天黑的时候,小孩们还会放飞很多只孔明灯许愿。

那天傍晚,他陪着风母与风声一起去渡口放漂纸船,一直待到天彻底黑下来,又陪风声放飞了两只孔明灯才回去。河的岸堤狭窄,也没有路灯,他打着手电,与风声一前一后地走着。那时候归家的人很多,有小孩嬉闹着从他们身后追过来,推攘间,眼见着要将前面的风声撞倒,他迅疾地伸出手,将他拉住然后往里面一推,电光火石间,他自己却跌下了岸堤。

在风声的惊叫声里,他只觉得头昏目眩,最后身体稳固在一块软绵绵又湿润的河沙滩上,额上传来尖锐的刺痛,有液体缓缓流进眼睛里……闭眼的瞬间,在强大的疼痛与昏眩中,记忆如浮光掠影,一帧帧地挤进了他的脑海里……

他没有摔死,却记起了所有。

那天晚上,他躺在朱医生的诊所里,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发呆,犹如当初他从昏睡中醒过来一样。

而这一个多月,就像一场梦。

如今梦醒了,他知道,是离开的时候了。

离开的前一晚,他一夜无眠,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怔怔发呆。他抬头望着天上圆而皎洁的月亮,月色的清辉映照着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,那样静谧而温柔的模样,是与他的世界完全迥异的一片天地。

第二天清晨,他将手上戴了多年的旧手表摘下来,压在那张写了“谢谢”两字的字条上,没有与风家母子打招呼,乘坐第一班轮渡离去。

这一个多月的记忆,虽然美好,但他却打算忘却,他必须忘却,在他的那个冰冷的世界里,这些柔软的记忆,对他来说,没有什么意义。而这些相处的人,与他也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他不想,也不愿意,将他们拖进他的世界里来,尤其是那个有着清澈笑容、清亮双眸的女孩儿。

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在三年后,他会再遇见她。

是在机场的停车场外,大雨中,她拼命地追着他的车跑。

那天他从外地出差回来,因为供货商出了很严重的问题,他亲自飞过去处理,三天的谈判,像是打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仗,他整个人疲惫不堪。上了车,他闭眼休息。

秘书迟疑的声音将他吵醒:“傅总,有个女孩子似乎在追我们的车。”

他睁开眼,从后视镜中望去,外面正下着雨,又是灰蒙蒙的初冬,后视镜中的影像模模糊糊的,看得并不太清楚,只隐约看见一个橙色的身影在雨中奔跑,一边跑一边挥着手,嘴里还大喊着什么。

他收回视线,淡淡地说:“也许追的不是我们。”

前方100米就是收费站出口,前面停了好几辆车等待缴费放行,秘书将车停下来,忍不住朝后视镜中望去,然后发现他猜得没错,那个女孩子,径直朝他的车跑了过来。

她站在车窗外,弯腰敲着车窗玻璃。

秘书降下车窗,惊讶地望着她,凄清的雨中,雨水自她头顶倾泻而下,狼狈地淋了一脸,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,可她神色里却满是终于追上了的欣喜。她气喘吁吁地指着后座的傅西洲,语无伦次地开口:“他……他……”

“小姐,你有事吗?”秘书问。

“十二,十二,是我啊!”她将身体趴在车窗上,将脑袋探进车内,声音又急又欣喜。

秘书微微侧身,提高声音:“喂,小姐,你到底在干什么?”前面的车辆已经开始缓慢通行,后面的车不耐烦地在按喇叭。秘书转身望着被打搅神色不耐烦的傅西洲:“傅总,你认识她吗?”

他想也没想便回答道:“不认识。开车吧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秘书为难地看着趴在车窗上的顾阮阮。

傅西洲皱眉,终于凝神打量起那张被雨水淋得狼狈的脸来。

“十二,是我呀,阮阮,顾阮阮!”她喊道。

——十二,你记住啦,我叫阮阮,顾、阮、阮!

记忆中的声音忽如其来,是她!他终于想起来了。世界这么大,人与人之间偶遇的几率那么小,可他们竟然再次相逢了。在他几乎已经忘记那段记忆、忘记生命中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的时候。

见他怔神,她起身,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来,在他面前晃了晃:“这块表你认识吧?是你留给我的。”

“上车。”他敛了敛神,静静地开口。车后的喇叭声已经此起彼伏,而窗外的雨,越来越大,她整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。

上了车,她才终于感觉到冷,忍不住哆嗦了下,抱着手臂打了个喷嚏。秘书体贴地将空调开高,又翻出纸巾给她:“快把外套脱了吧,擦擦头发。”

“谢谢。”她脸色有点苍白,可依旧挂着笑容。处理完一头一脸的雨水,她才终于面向着傅西洲,语调里满是欣喜:“我还以为看错了,没想到真的是你呢!十二,很高兴再见到你。”说着,她轻轻舒了口气,是庆幸,是高兴。

听到这个名字,傅西洲皱了皱眉:“你难道不知道,在车道上这样乱跑,很危险吗?”

“呃……”她抱歉地低了低头,说,“我一时心急,没想那么多。”

他不知道,当她看到他坐在车内一闪而过的身影时,心里多么震惊,多么激动,什么也没想,便冲进了雨中。她拼命地奔跑,仿佛知道,错过了这一次,可能再也没有相遇的可能。

他没有再说话。

一路无言,车厢内安静得令人无所适从。

她忍不住抬眸偷偷看他,想要开口说些什么,心里那么多的话呀,想问他,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?想问他,这几年你在哪里,过得还好吗?你的记忆都恢复了吗?想问他,有没有哪怕一次,想起过我呢?可是看到他沉默冷峻的脸,浑身散发出的“生人勿近”的冰冷气息,一腔话语,通通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

久别重逢的惊喜,大概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吧,她想。可是,就算他令她觉得有一丝陌生,但这个人啊,是她想念了三年多的人,哪怕在梦里,也希望能再次相逢。既然上天眷顾,给了她这样的机会,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次错过他。

所以下车的时候,她问他要电话号码,在他沉默的片刻,她不给他拒绝的机会,故意说:“喂,你不会是怕我以救命恩人的身份敲诈你吧?”

话说到这个份上,秘书也在听着呢,他无法再拒绝,便将电话号码输入她手机里,迟疑了下,他在姓名那里写下了“傅西洲”三个字。她看着手机屏幕,轻轻念他的名字:“傅西洲,十二,原来你叫傅西洲呀。”她回拨过去,微笑着扬了扬手机:“这是我的号码,你存好啦,我会再联系你的!”

他并没有存她的号码,原本以为那句“再联系”也不过是说说而已,毕竟他们之间隔了三年多的时光,曾经的相处,只是人生里一段小小的插曲,他以为她跟他一样,早已将那段记忆稀释、忘怀。

然而几天后,他真的接到了她的电话,她说要请他吃饭,那晚他正好有个应酬,就算没有应酬,他也会找理由拒绝的。后来她又打过几个电话,每一次都被他用各种借口婉拒了,再傻的人都能感觉到他是故意的,偏偏她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,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装傻,电话依旧,到最后他都烦了,索性对她的来电视而不见,清静了几天,在他以为她终于死心了后,某个中午,他走出公司,她站在大门口隔着老远就冲他招手,大声喊:“十二!”

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,竟然神通广大地找到他的公司。他实在是低估了她的耐心与执著。

有一次他心情很不好,她带着自己做的便当又来公司找他,他没来由就对她发了脾气,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发脾气,厌恶之情那么明显,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,但她竭力克制着不让它们掉下来,她背过身深深呼吸,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,对他说:“十二,我以前没有喜欢过别人,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,甚至像这样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,也是头一次。但是我会努力学习的,所以,请你别责怪我的笨拙与鲁莽,好吗?”

她将便当盒推到他面前,说:“心情再不好,也要吃晚饭的,否则胃会变坏。”

说完,她就匆匆地离开了。

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,他一腔怒火,忽然就泄气了,随之便是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。

自那后,她用她的方式,再一次走进了他的世界,令他困扰却避无可避。那时候她大四,学的是园艺专业,没有考研的打算,对工作也没有很大的野心,只求顺利毕业,因此多的是时间。而当一个人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一件事一个人身上时,那种执念带来的杀伤力是非常强大的。更何况,那个人在她心底三年多,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想念,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见,在茫茫人海中却奇迹般地重逢,她不舍得,也绝对不愿意再次错过。

二十一岁的顾阮阮,比之十八岁时,变了很多,身体长高了一点,头发长长了一点,面孔漂亮了一点,世界变得辽阔了一点,唯独她的感情世界,仍旧停留在十八岁的那个月夜,那个温暖的拥抱,以及那人胸膛的温度与她自己的狂乱心跳声里。

所以,她明知道傅西洲已经不是她记忆中、她心里的十二,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坚定地、不顾一切地朝他走过去。

她天真如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,以为只要努力,付出便会有所得。

“十二,十二!”

傅西洲被惊慌的叫喊声吵醒,他睁开眼,便看到阮阮赤裸着身体站在过道里,见到沙发上躺着的他,狠狠舒了口气,脸上慌乱的表情瞬间换成欣喜,而后,意识到什么,双手掩胸,像只惊慌的兔子般,逃回了卧室。

他愣了愣,忍不住笑了。

然后,一丝苦涩涌上心头。是他,让她如此忐忑、惊慌、患得患失,而这才是他们新婚的第二天。

阮阮蒙在被子里,羞愧欲死。

但那一刻,睁开眼发觉他不在她身边的那一刻,她的睡意全无,慌乱跳起来就喊着他的名字往外跑。

她以为他又消失了。

他不知道,那一刻她是多么害怕。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,又是多么欣喜。

阮阮的脚伤虽然消肿了,疼痛感也消失了,但走路还是有点不便,傅西洲打电话让服务生将早餐送到房间来,电话接通还没开口,就被阮阮将话筒抢了过去,快速订了早餐,挂掉电话对一脸诧异的傅西洲眨眨眼:“这酒店上上下下全是我外公的眼线呢!”

傅西洲不禁失笑:“你想将我藏起来?”

“呃,不是啦,你也知道呀,我外公现在在气头上呢,你昨天来这里,他应该还不知道。”

她这是典型的掩耳盗铃呢,除非他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去,否则怎么可能瞒得住她外公那只老狐狸!更何况,他也没想隐瞒,发生的事情也不是隐藏或者敷衍就能一笔带过的。

他转移了话题:“你护照带了吗?”

阮阮摇头:“没有。”走得那么匆忙,心不在焉的,哪儿还记得带上护照签证,她对意大利的蜜月之行本也没抱期望。

“让你朋友帮你快递过来吧。”

阮阮想了想,说:“蜜月地点我们换其他地方好不好?”

他点点头,也没问是去哪里,说:“你安排吧,不过我只有七天假期。”

阮阮说:“够了。等我的脚伤彻底好了,我们再出发。”

吃完早餐,她让他陪她去了学校,宁城农大在近郊,离酒店很远,傅西洲叫了酒店的租车服务。

阮阮的毕业论文写得差不多了,来学校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,她只是想带他来看看,这是她生活了四年的地方。

她带他去花圃基地,看她亲手培育种植的花,有的刚刚发芽,有的已经开了花,她蹲在那些花花草草前面,专注地为它们浇灌、用毛巾仔细地擦拭叶子,又温柔又虔诚,仿佛对待自己心爱的孩子。

在傅西洲的世界里,植物是办公室里净化空气的装饰品。他在花圃里转了一圈,蹲在她身边,问她:“你为什么会选择念园艺专业?”在他看来,这个专业,没什么大用处。

阮阮侍弄着花草,头也没抬地随口道:“因为喜欢啊。”

这是个情理之中的答案,但她从小在阮家这样一个商业世家长大,阮荣升竟然允许她念这个专业,她可真受宠,也真幸运。他想起很多年前,自己的大学与专业,都别无选择。

阮阮转头望着他,又认真地补充道:“相比复杂的人,我更喜欢与植物打交道,虽然它们不能说话,你开心的时候不能同你一起笑,你难过的时候也不能开口安慰你,但它们是有灵性的,真的,你对它好,付出一百分的用心,它也一定回报你百分百的诚意,给你它最美的一面。而人呢,却并不一定能这样。”

在此刻,傅西洲听着她这番关于花草的话,只觉得是一个热爱植物的女孩子的一腔傻话,这些脆弱的花花草草,哪来的什么灵性啊?花有期,一岁一枯荣,甚至更短。要到很久后,他才蓦然醒悟,这番话,仿佛谶言,她和他之间的谶言。而说出这番话的女孩,她不是傻,她的心性,又通透又纯粹。是他终其一生,再也遇不到的简单纯粹。

午饭他们就在学校食堂吃的,她带他去的是口味最好的三食堂,这里的大师傅烧的红烧鱼,是阮阮的最爱。她有一阵子没吃过了,说起来竟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。

傅西洲看着她的模样,忍不住笑了。他打量着食堂里三五成群、嘻哈喧闹的学生们,这个世界,青春张扬,既热闹又相对简单,阮阮属于这里,而他,置身其间,只觉得浑身不自在。但他还是让阮阮坐下来等,他端着盘子去排队打饭。

阮阮撑着手臂,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。他不同于平时的西装革履,休闲的开衫毛衣与裤子,很简单的装扮,在一群学生里,身姿依旧出众耀眼。他跟着人群慢慢挪动,他在为她排队打饭,就好像无数普通的校园情侣,下了课,一起来食堂,她点好自己爱吃的菜,然后坐在餐桌边等,他耐心地去排队买回来,无限温柔地将餐盘放在她面前,眼中带笑宠溺地说一句:“快趁热吃吧。”

她傻傻地笑起来。这一幕啊,她曾幻想过无数无数次。

饭后,阮阮本来想带他在学校里逛一逛的,他看了眼她的脚,说:“下次再逛吧。”

下午回到酒店,阮阮接到了阮荣升的电话,她叫了声外公,就将话筒放得远远的,结果预想中的教训并没有传来,那边沉默了片刻,一声浓重的叹息:“你啊你!”

阮阮眼眶一酸,知道外公是原谅了她。

“你把电话给傅西洲,然后去卧室待着。”阮荣升正声说。

那通电话并没有讲很久,五分钟后傅西洲就推开了卧室的门,她急问:“外公怎么说?有没有骂你?”

“没有。”他淡淡地说。

她狐疑,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,可什么也看不出来。

她还想再说什么,他已经转移了话题:“晚饭就在酒店餐厅里吃,好吗?”

阮阮点点头,忽然就涌上一股无力感。

她以为经过昨晚,他们应该会变得亲近一点,可她却沮丧地发觉,身体上再亲密,她似乎还是走不进他的世界,因为他拒绝她的靠近。人果然是贪心的,对吗?以前,她只要能与他在一起,能每天看到他,就满足了。可现在呢,她想要走进他的世界,想要了解他所有的过往,想要分享他的喜怒哀乐。

“我有点累,想睡一会儿。”她躺下来,拉过被子蒙住头,悄悄地叹了口气。也许,还需要一点时间吧。只有这样安慰自己,心里才能好受一点。

通话后,阮荣升找人把阮阮的手机还给了她,禁足算是解除了。

过了两天,阮阮的脚伤终于彻底痊愈。

她选的新蜜月地点,就在宁城郊外的一片竹林里,竹林深处有一座千年古刹,还有一个瀑布。

山上没有住宿的地方,傅西洲听到他们要搭帐篷露营时,有些震惊,她的蜜月方式,也太独特了吧!但既然他说过了,一切由她做主,便也没有反对。

车子开了快两个小时,终于抵达山脚,他们需要步行一段路上山。攀过一段弯弯曲曲的石阶,便进入了竹林,这是一片辽阔而稠密的竹林,清晨的阳光从树叶间丝丝缕缕地洒下来,光影斑驳,空气里弥漫着竹叶淡淡的清香,微风一吹,阮阮忍不住闭眼,深深呼吸。

她转头,对身后的傅西洲说:“我第一次陪教授来的时候,就特别喜欢这里。”

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跟教授一起来过,她也不知道在繁华喧闹的宁城还有这样一个宁静美妙的地方。她上一次来是去年盛夏,教授与竹林寺庙里的住持是老朋友了,因此得以在寺庙里留宿了一晚。那个夜晚,她在竹林间,看到了有生以来最美的夜色。

他们找了个地方扎营,傅西洲与阮阮都是第一次户外露营,帐篷是临时租的,虽然在户外店看着店员演示了一遍,但实际操作起来,还是手忙脚乱的,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弄好。

阮阮疲惫地往软垫上一躺,打了个滚儿,开心道:“哇哦!终于实现了野外露营的心愿!我求了风菱好多次,她就是不肯陪我一起。”她坐起来,望着看她打滚而神色怪异的傅西洲,嘻嘻笑说:“十二,还是你好,走,我请你去喝最好喝的茶。”

竹林深处的那座古刹里,除了大殿壁上刻着的年代久远的珍贵华美的壁画,最令阮阮念念不忘的,就是住持师父煮的茶了。上一次离开的时候,住持师父对她说过,小姑娘,你任何时候来,我都煮茶给你喝。事后教授说她有福,要知道住持师父的这杯茶,不是谁都能喝到的。

第一次见面时,她还是跟在教授身边的小女孩儿。时隔数月,再次见面,她已嫁为人妇。

廊檐下,阮阮静静坐在石凳上,看着住持师父手起手落,缓慢地从陶罐里拿出茶叶,缓慢地将水注入陶杯中,水是山涧的泉水,清澈冰凉。她看了一眼站在回廊尽头的傅西洲,轻轻问住持:“师父,您可以帮我抽一支签吗?”

住持师父手中动作不停,也没有抬头看她,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,语调波澜不惊:“既然一开始就信你自己,那么,就继续信自己的心吧。”

第一次来的时候,教授问她,要不要抽一支签,这里的签,很灵的。她想也没想,就婉拒了,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,她说,不用了,相由心生。

阮阮微微一笑:“是,您说得对。”

住持师父泡好了茶,站起来,对她说:“小姑娘,这壶茶,就当贺你结婚了。”

“谢谢师父。”

古刹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,令人不由沉静、安宁,时光变得缓慢悠长,傅西洲站在回廊下,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密林。

“十二。”她软软糯糯的声音从身后轻柔地传来。

他回过头,看到廊檐下,石桌旁,袅袅升起的茶雾中,那个女孩儿正朝自己望过来,亮若星辰的眸中盛着盈盈笑意,温柔地看着他。空中有清风拂过,吹动廊檐上的铜铃,叮当!叮当!一下一下,清脆而曼妙。

他的心,在那一刻,忽然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击中,变得轻盈、柔软。那些缠绕在他心里纷纷扰扰的事情,仿佛都变得不重要了。

他微微笑着,朝她走过去。

来之前,阮阮就说过,竹林里有大惊喜。他追问,她神秘兮兮地不肯告诉他。

晚餐他们是在古刹里吃的素食,一份豆腐、一份蔬菜、两碗米饭,简简单单。阮阮吃得很香,傅西洲却没什么胃口,他是肉食动物,口味也重,不太习惯这样的清淡。

夜色愈深,古刹里没有通电,还保留着原始的照明方式,灯笼映照出的灯火影影绰绰,山峦寂静,才八点钟,仿佛已是夜深人静。

阮阮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大照明灯,在傅西洲面前晃了晃:“走喽,带你去探竹林夜色里的秘密。”

她打着手电筒,照着脚下的小路,他跟在身后,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。恍惚间,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,在暮云古镇的树林里,他们一起去为风声捉野兔。

“风声的病好了吗?”他忽然问道。

阮阮愣了下,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那段记忆里的人与事,她轻快地答道:“嗯,好许多了,后来他做了手术。”

他“嗯”了声,又沉默了。

“他一直记得你,还总问我你的消息呢。”阮阮说。

沉默了片刻,他说:“有时间去看看风妈与他。”

“真的啊?”阮阮惊喜地转头望着他。

他点点头。那段记忆,随着她的出现,已经不可能被抛弃、被忘却。

“嘘!”她突然停下脚步,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密林,欣喜低声喊道:“十二,你快看!”

他抬眸望去,瞬间一呆。

只见高耸茂密的竹林间,成群结队的萤火虫飞舞其间,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亮,轻盈地舞动着,划出一条条宛如银河的光带,在这夜色里,美得如梦似幻。

阮阮关掉手电,又打开,朝夜空中晃了晃,如此反复。片刻,大片大片的萤火虫循光而来,聚集在他们的上方,飞舞着、盘旋着、闪光着。

他见过世界各地的璀璨夜色,却从不知道,有一种夜色,可以美得如此寂静、轻盈、曼妙,令人心思一点点沉静。

他侧头去看她,只见她仰着头,嘴角的弧度微微扬起,眉眼弯弯,视线随着那些飞舞的精灵轻轻转动。仿佛感觉到他的视线,她偏头望向他,轻声似呢喃自语般地说:“十二,你知道吗,当我去年第一次在竹林里看到这么美的画面时,我就在想,将来我一定要跟我爱的人一起来看萤火虫,这是我觉得最最美的夜色,我想跟他一起分享。十二,谢谢你。真的。”她牵过他的手,紧紧握在手心里,不等他回答,已偏过头去,仰望着夜空。

是在这一刻吧,傅西洲侧头久久凝视着她,将她恬静的微笑收入眼底,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,他不能把她拉进他的世界里来,那个世界里,有阴谋、争夺、背叛、冷酷、虚情假意、尔虞我诈,甚至鲜血横流,唯独没有温情,更容不了简单的一颗心。

他自以为是对她的保护,却不知道,这恰恰是他残忍的地方,他从来没有问过阮阮,她是否愿意走进他的世界里。

因为在他心里,他始终没有把她当做患难与共的妻子。他们的婚姻,是她的执著,是他的顺势而为。

同一时间,莲城,傅家老宅。

灯火通明的宅子里,唯有最边上那栋房子的三楼书房里,灯光昏暗,只开了一盏落地台灯,光影下,散乱着一摞照片。最上面那张,场景是酒店餐厅,流光溢彩的水晶灯下,照片里的女孩子笑容比灯光更璀璨,正抬起手,拿着纸巾帮对面的男人擦拭残留在嘴角的东西,男人似是不习惯这样的接触,头微微一偏。

书桌后的男人静静地看着桌上那摞照片,面无表情。许久,他拿起最上面那张,又看了看,忽然笑起来,那笑却是极冷的。他伸手,轻轻弹了弹照片上那张面孔,玩味地低喃:“顾阮阮,你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呢?是真傻呢,还是装傻呢?”

放下照片,他拨了通电话,沉声吩咐道:“让乔嘉乐明天上午到公司来见我。”

第二天,他们又走了很远的路,去寻找瀑布。在山上露营到底很多不便,她是无所谓,但她担心傅西洲不习惯,所以行程只安排了两天一夜,看完瀑布就回市区。

上次来的时候,因为时间关系,她没有去过瀑布,找住持师父问了大致路线,他分明说不远的,可他们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才找到!

但浑身的疲惫在看到阳光下澄澈的水花飞舞时,她又瞬间元气满满了。她蹲下身,掬了一捧水就喝起来。

“这个水能喝吗?”傅西洲皱眉问。

“很甜呀!你要不要喝一点?”

他赶紧摇头,他的肠胃不太好,几乎不能喝生水。

她哈哈笑,说:“你帮我拍一张照片吧!”

她掏出手机,正准备递给他时,一条彩信跳进来,她顺势打开,是一张照片。

“啪嗒”一声,手机从她手中跌落,径直掉进了水里面,沉入水底。

“阮阮?”他正等着她递手机给他,没想到转眼她的手机就掉进了水里,而她,却仿佛没有意识到一样,整个人呆怔地蹲在那里,脸色苍白无比。

“阮阮?”他又叫了她一句,走到她身边,将她拉起来。“怎么了?”

“啊……”她终于回过神来,看着他,一脸的失魂落魄。

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
“哦……没、没什么啊……”她呆呆地说,试图露出一个笑容,可没有成功。她不太懂得掩饰情绪,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。

他自然不信,但他知道,大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他回头看了眼手机跌落的地方,说:“手机就算捞起来,也不能用了。回头买个新的吧。”

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“我忽然有点不舒服,我们回去吧。”

说完,她转身就往回走,她步子迈得飞快,他在身后喊她的名字,她不理会,只是拼命走,拼命走。

她不敢回头,她不能回头,她不想让他看到她此刻满脸的泪痕。

她不知道到底怎么了,在她刚刚感觉到一点幸福时,就总有意外跳出来,击碎她的心,张着血盆大口嘲弄着她,你看,你看,你感觉到的幸福,压根就是不真实的,就是一场梦,虽美,却脆弱。

莲城,凌天日化集团。

乔嘉乐站在二十九楼的副总办公室里,举起手机,对着三分钟前发送出去的一张照片,按下Delete键。

她抬起头,对临窗而坐背对着她的男人说:“傅总,我可以走了吧?”

片刻,傅云深才淡淡出声:“明天就来凌天设计部报到吧。”

乔嘉乐转身,走到门口时,忽又折回,她仰起妆容精致的脸庞,说:“别以为一个小小设计师的职位就能让我为你办事,我说过的,我做这一切,全是为了我姐姐。”说着,她咬紧嘴唇,眸色渐深。

傅云深没接腔,只挥了挥手。

乔嘉乐瞪了眼他,转身出去。

屋子里静了下来,只有他的手指轻轻叩着椅子边缘的声音,一下一下,耐心而有节奏。

过了许久,他终于转身,缓缓移动着轮椅,滑到办公桌后,轻轻敲了下电脑键盘,待机的屏幕亮起来,一张照片赫然映入他眼帘。

他看着那张照片,嘴角勾起一抹淡笑,顾阮阮,这一次,你又将做出什么决定呢?你还会再次原谅他吗?

我忽然好期待呢!

第四章:她唱着一支孤独的歌,在荒野听如风筝

刚进酒店,大堂值班经理就朝他们走了过来,“顾小姐,傅先生,阮董来了,在等你们。”

阮阮一愣。外公怎么来了?忽然想到了什么,她脸色微变。

经理领他们上去,进了电梯,阮阮按了他们住的楼层数,说:“我想先回房间去洗个脸,十二,你等我,我们一起上去。”

站在浴室里的镜子前,看着镜中人苍白的面孔,她从包里翻出一支口红。她是从不化妆的,这支口红是风菱去年圣诞节时送她的礼物,两人一人一支,一模一样的。她就在圣诞节那天用过一次。这支口红颜色很娇艳,她抹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,令她的气色瞬间好了许多。她伸手捏了捏脸颊,扯动嘴角,露出一个笑容来,然后转身走出去。

傅西洲看到她擦得娇艳的红唇,愣了愣,蹙眉说:“这个颜色太艳了,不适合你。”

阮阮低了低头,说:“走吧。”

阮荣升在酒店顶层有专门的休息室,阮阮推门进去,他正站在落地窗边,背对着他们,对他们的招呼声置若罔闻。

阮阮走到他身边,笑着问:“外公,您怎么突然来了啊?也不说一声。”

阮荣升没有接腔,转身拿起书桌上一摞东西,“啪嗒”一声,重重地砸在桌面上,他望向傅西洲,怒道:“你给我解释下,这些是什么?”

阮阮离书桌很近,一眼扫过去,散落在桌面的数张照片全数映入眼帘。其中一张照片,同她手机上收到的那条彩信,一模一样。

她身体忍不住微颤了下,咬紧嘴唇,如她所猜测的那样,外公果然也知道了,他是为此而来。

傅西洲走到桌边,拿起那摞照片。

他脸色瞬间就变了。

照片里的人物与场景,他一点也不陌生。医院的门口,他从救护车上抱下一个年轻女子,女子脸色惨白,紧闭着眼,长长的卷发垂落在他手臂。他抱着她匆匆走在医院大厅里。他在窗口办理住院手续、缴费。他低着头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。他倚在手术室外的走廊窗台上抽烟……一张张照片,一帧帧连拍,将他一系列的表情都生动地抓拍了下来。

照片右下角有显示拍照时间,正是他们举行婚礼的那天。

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。

阮荣升一掌拍在桌子上,吼道:“你说你没能出席婚礼,是因为你妈妈出事了。这照片里的人是你妈妈?傅西洲,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个比你还年轻的妈妈了!”他指着傅西洲,手指发抖,脸色因愤怒而微微潮红。

两个男人离得很近,阮荣升的手指都快扫到傅西洲的脸上。

阮阮走上前,挡在傅西洲身前,“外公,您先别生气,您身体才刚好呢,别气坏了身子。”

阮荣升瞪她:“你给我让开!”

她站着不动,侧身从傅西洲手里拿过那摞照片,一张一张看过去,然后抬起头冲阮荣升笑着说:“您就为这几张照片这么生气啊?我知道这件事呀,西洲已经跟我解释过了。”她的语气又轻松又随意。

傅西洲一怔。

阮荣升也是一怔:“你知道?”

她依旧笑着:“是啊,我知道。而且,也是我让他跟您说,他之所以没能出席婚礼,是因为他妈妈出了事。外公,您别怪他,要怪就怪我吧。”她低了低头,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。

她背对着他,傅西洲看不到她的表情,但她低头温顺的瘦削背影,令他心里忽然就有点难受。

阮荣升沉吟了下,厉声说:“丫头,抬起头,看着我的眼睛。”

阮阮握紧手指,抬起头来,直视着老人宛如豹子般的凌厉眼神,“扑哧”笑了。她靠过去拽着他的手臂:“外公,您干嘛呢,玩心理战呀?别说我啦,任何人在您的眼神下,都会主动投降的!”她其实很少对阮荣升撒娇,她也不擅长做这种事,但此时此刻,她顾不得了,也别无他法。

见她这样,阮荣升表情柔和了一点,外人都传他冷酷,就连对唯一的孙子都毫不手软,确实是这样,但对阮阮这个外孙女,却是个例外。

他望向沉默不语的傅西洲,哼道:“我不是小女孩儿,别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把我糊弄过去。”他指着照片,“你说,这女人到底是谁?”

傅西洲刚想开口,就被阮阮打断了。

“啊……”她低呼一声,手捂着腹部,弓着身子蹲在地上,神色痛苦。

“阮阮?”傅西洲蹲下身去,扶着她的肩膀。

“丫头,你怎么了?”阮荣升急问。

“我……肚子……好痛……”她说得极为吃力。

阮荣升急声吩咐:“快,快,把她抱到床上去。赶紧叫医生。”

傅西洲抱起她正准备送到卧室的床上,阮阮忽然抓住他的手,在他手臂上使劲掐了下,微喘着气说:“外公……我要回我的房间……”

傅西洲一愣,然后全明白了。

阮荣升不疑有他,只说:“那快抱她下去,我打电话叫医生。”

出了门,一切疼痛症状自动消失。她舒了口气,想下来,却被傅西洲紧紧抱住。

他一言不发地抱着她走进电梯,下楼,进房间,然后放到床上。

她躺在柔软的被子里,让绷紧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,她闭眼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她不擅长撒谎,更别说在阮荣升面前演戏了,她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,如果再不离开,她真的担心自己无法继续演下去了。

心里明明那么难过的啊,还要假装微笑,这实在太难了。

她睁开眼,对上傅西洲的视线。他坐在床边,正眨也不眨地望着她,幽深的眸中,看不清他的情绪。

她轻轻地开口:“你知道吗?这是我第一次对外公撒谎。”她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自嘲的笑:“我最讨厌的就是谎言,没想到我自己有一天竟然也可以如此自如地说。我忽然发现,有的时候,谎言能让事情变得简单。”

“对不起,阮阮。”傅西洲低声说,他双手掩面,这句“对不起”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,他似乎总是在对她说对不起,可仍旧一次又一次带给她伤害。“那些照片……”

“十二!”她打断他,“医生怎么还没来?我是真的有点儿难受,大概是昨晚露营的时候着凉了,你先去帮我买点感冒药,好不好?”

“阮阮……”

“快去啦,酒店附近就有个药房。”她翻了个身,用被子蒙过半张脸:“我头晕,我先睡一会儿。”

他沉默地看着她,过了很久,才起身去买药。

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房间里,阮阮从被子里探出头来,她望着屋顶,呆呆发怔。

她承认,自己就是个胆小鬼。不是不想,而是不敢听到他的解释。照片上那个女人是谁?她疯了般想知道,可她又那么害怕听到答案。能让他抛下他们的婚礼而赶过去的女人,答案不言而喻。

她闭了闭眼,强忍了许久的泪水,终究不争气地滑落下来,打湿了枕头。

她不是没仔细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,她的热情,他的冷淡,她的郑重,他的漫不经心。她以为他性格如此,总有一天,她会打动他。她想过很多种情况,但却从没有想过最最重要的一点,也许曾想过,但她选择了忽略,那就是,他并不爱她。

直至这一刻,她才忽然醒悟。

原来,他的心里早已有了另外一个女人的位置。

可是,令她更痛的是,她明知如此,却依旧无法不去爱他,无法放开他。“爱”这个字,写起来如此简单,这世间却有千百种诠释,别人是怎样的她不清楚,可对她来说,爱一个人就是,明知爱他会令自己心痛、落泪、伤筋动骨,却依旧无法停止。

爱是情不自禁,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一件事。他静静站在那里,什么都不用说,你就想朝他走过去。

傅西洲站在药柜前,导购小姐殷勤询问的声音忽远忽近,他心里有点乱。他以为她会质问,会发脾气,可她却什么都没做,甚至在她外公面前撒谎维护他,最后选择了逃避与缄默,这令他更难受。

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神游。

掏出手机,他看了眼来电显示,脸色瞬间变得铁青。他走到药店外面,才按下接通键。

轻笑声透过电流传过来:“我亲爱的弟弟,可还满意我送你的结婚大礼?虽然有点迟了,但我总算也没食言呢。”

傅西洲咬牙切齿:“傅、云、深!”如他所料,那些照片,是他让人偷拍的。

“不用太感谢我哦!应该的。”

“有什么冲我来,我警告你,别动她!”

“哟,这话一听,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对她多深情呢!阮家那小姑娘,就是被你这种假惺惺的态度蒙蔽了双眼吧。”

傅西洲冷声说:“很好,你没忘记,她是阮家的。你以为你对她动手,阮老会放过你?”

傅云深继续笑着说:“我想,阮老应该会感谢我吧,帮他识清你的真面目。”他顿了顿,叹息般地说:“我亲爱的弟弟啊,这世上怎么会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呢,又想佳人在怀,又想事业得力……”

傅西洲狠狠地按了挂断键。

回到酒店房间,阮荣升同医生正准备离开,虽然看见了他手里的药袋,但他还是忍不住责怪道:“明明知道阮阮不舒服,你还让她一个人待着。”

他还没说什么,阮阮的声音就从卧室里传出来:“外公,是我让他去帮我买药的。”

“你呀!懒得管你了!”阮荣升气呼呼地离开了。

他倒了开水,拆开药片,喂到她嘴里。

阮阮皱着眉吞下药片,“好苦啊。”

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,有点发热了,她的脸色也比之前更苍白,“感觉怎么样?要不要去医院?”

她摇头:“不要。刚刚医生也看过了,只是有点小感冒而已,吃颗药睡一觉就好了。我讨厌去医院。”

他帮她盖好被子,“你好好休息,我就在外面。”

他起身的时候,她忽然伸手拉住他:“十二。”她往床里面移了移,仰头望着他,大概是生病的缘故,她的声音娇娇的:“你陪我。”

“好。”

他上床,顺手将床头的台灯关掉,还是傍晚的光景,但因为放下了厚重的窗帘,灯一关,房间里立刻漆黑一片。

他们并排躺在床上,阮阮拉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,她也没有靠近他,就只是那样牵着他的手。她手心温热,而他的指尖却是凉凉的,她握着好久,却怎么也握不热。

她没有说话,他也没有开口。

静谧漆黑的空间里,只有彼此绵长的呼吸声。

良久,她低低的声音响在他耳边。

“十二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仅此一次。”

他知道她在说什么,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。

“我这个人很笨的,决定相信一个人后,就会一直相信他。”

“所以,请你不要再骗我。”

“永远,永远都不要。”

他听到了哽咽声,虽然她已经竭力在控制,但她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来,汹涌地爬满了她整张脸庞。

她咬紧唇,任眼泪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流淌。

忽然,她脸上一重,他的手掌覆在她脸上,接着,她整个人都被他捞到了怀里。

他抱着她,闭了闭眼,沉沉的声音响起在她头顶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,很容易就走神,做出一些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事情来。后来傅西洲总在想,那个傍晚,自己为什么会对阮阮许下那样一个承诺。要知道,谎言在一开始就在他们的世界里存在了,而在往后,要做到永远不对她撒谎,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不能说,这几乎是让他把自己赤裸直白地敞开在她面前。

于他来讲,这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沉重的承诺。但他在那一刻,听到她轻如羽毛般的声音,听到她压抑的哽咽,手掌覆在她汹涌的泪水上,她蜷缩在他的怀抱里、紧紧地抱着他时,她传递而来的那种信任与依赖,令他走了神,令他心里忽然变得特别柔软。而说出那个承诺的男人,仿佛是灵魂出窍的另一个他。

而阮阮,因为他的拥抱,以及这个承诺,她再一次选择了原谅。

她要的真的不多,只是难过时的一个怀抱。这个傻傻的女孩儿,只要给她一点点温情,她就可以在伤害中满血复活。

阮阮的感冒不是很严重,吃了药,睡一觉起来,就恢复了。

她去学校交论文初稿,她的成绩虽然不是最拔尖的,但这四年来,从不缺课,每次作业也交得及时又完成得还不错,加上她性格温婉安静,带她的林教授对她印象很好,见了她,就忍不住多聊了几句,见她没有留校考研的打算还有点惋惜。

“以你的成绩,努力一下,升本校研究生完全没有问题的。”林教授说。

阮阮说:“我想回老家。”

林教授表示理解:“那工作呢?你有什么打算?”很多大四生不是在实习,就是已经签下了单位。

“莲城有中南地区最大的花卉培育基地,我想去那里工作。”

林教授说:“你说的那个基地,我有个老同学正好在那里工作,要不要我帮你写个推荐信?”

阮阮摇头:“谢谢老师,不用了,我想自己先投简历试试看。”

这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,真的是让她刮目相看,从来都是不卑不亢,不奉承也不强争,林教授欣慰地点点头:“论文我看了再联系你吧。”

阮阮转而去了女生宿舍。自从她与傅西洲重逢后,就长时间待在了莲城,宿舍里其他三个女孩子在大四下学期纷纷找到了实习的单位,也很少待在宿舍里。她与她们的关系,和睦但不亲密,就连她结婚,都没有告诉室友们。她看起来很好相处,会加入女生们的话题,谁需要帮忙只要在她能力范围内的她二话不说,但却再也没有人能如同风菱一般,走进她的内心深处,与她无话不谈。

这么多年来,她只得风菱一个密友,但于她来说,足够了。

宿舍里如她所料,没有人在,四张床位,只有一张下铺是铺着被子的,但看情形,它的主人也有好多天没有回来住过了。阳台上她们一起种植的盆栽,倒是依旧郁郁葱葱的。

阮阮在宿舍里转悠了一圈,给所有的植物一一浇过水,然后将宿舍打扫了一遍,才离开。

她下楼,去宿管处退了宿舍钥匙。她站在小径上,回头望着这栋住了快四年的房子,离愁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。

再见了,我的青春时光。

傅西洲与阮阮当天下午就飞回了莲城。

刚下飞机,傅西洲就接到傅凌天的电话,让他带阮阮回傅家老宅吃晚饭。婚礼一事,傅家自知失礼,但以傅阮两家在莲城的声望,隔着几天又补办一场婚礼,也是不太可能的。因此傅凌天才会亲自在家设宴,向阮家赔罪。

傅西洲说:“我先回公司处理点事情,你也回家把要搬过去的东西收拾一下。我晚点过去接你。”

阮阮点点头,其实要搬去他们新家的东西在婚礼前一晚就都收拾好了,她的东西不多,就一些随身衣物。

司机先送傅西洲回公司,下车时,阮阮忽然叫住他。

他问:“怎么了?”

她朝驾驶室望了眼,而后伸手搂住他的脖子,飞快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。

他身体一僵。

她已迅速退开,低着头轻声说:“我等你。”

风菱听说她晚上要出席家宴,便主动跑过来帮她选衣服与化妆。

阮阮觉得她有点隆重了,一家人吃个饭而已,干嘛还要特意打扮啊?

风菱瞪她一眼:“就说你傻吧,傅家那种家庭,最注重脸面,哪怕在家吃饭,那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,这是礼仪!”她顿了顿,说:“更何况,这也算是给你与傅西洲补的一个小仪式吧,正式见家长呢!你必须漂亮!”

“真麻烦。”阮阮受不了地坐下来任她折腾。

风菱帮她带了件裙子来,草绿色长裙,款式简洁却不失精致,不会显得很成熟,但也不失淑女风范,纯粹的绿色很衬阮阮细白的皮肤。齐肩黑发披散下来,安安静静的秀逸,仿佛初夏里一抹清风。

风菱忍不住“哇”了一声:“快请我做你的私人设计师吧,大小姐!”

阮阮嗔道:“才华横溢的风大设计师,我可请不起哦!”她扯了扯裙子,浑身不自在:“还是衬衣牛仔裤舒服啊。”

风菱白了她一眼,帮她整了整裙子,摸着她细瘦的腰身说:“怎么感觉你又瘦了?还有脸,感觉也瘦了。人家度蜜月回来都是面色红润,你怎么气色这么不好啊?”风菱想到什么,附在阮阮耳边坏笑道:“你家老公虐待你了?瞧你这小身板……”

“什么呀!”阮阮的脸忍不住红了,瞪着风菱,“你呀,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,太想我了,所以觉得我这也瘦了那也瘦了。”

“是啊是啊!”风菱哈哈大笑,忽然想起什么,“对了,你赶紧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吧,他联系不上你,就不停地找我,我都快被他烦死了。”

因为顾恒止对这桩婚礼的反对,以及他对傅西洲的态度,阮阮离开后就一直没有同他联系。

这下被风菱说起来,她倒真的有点内疚了。

电话打过去,她刚叫了句“哥哥”,顾恒止就在那端哼道:“哥哥?谁是你哥哥啊?别乱喊。”

“好啦,我亲爱的哥哥,我知道你最最最最好啦,我错了,你就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?”也只有在顾恒止面前,她才用这种小女孩般的语气撒娇,仿佛小时候那样。

风菱在一边听得直抖鸡皮疙瘩。

每次犯了错或者有求于他,她总是用这样的语气,偏偏顾恒止拿这个时候的她最没有办法,毫无抵抗力,他在心底叹口气,这些天来所有的坏情绪顷刻都消失了。

他恶狠狠地骂道:“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!”

阮阮知道他是原谅了她,嘻嘻一笑:“哥哥教训的是!”

“今晚请我吃大餐谢罪,哼!”顾恒止说。

阮阮说:“今晚不行,傅西洲的爷爷请吃饭,我外公也在,我不能缺席的。”

顾恒止一听,什么都没说,“啪”的一声就挂掉了电话。

半个小时后,顾恒止出现在阮家。

他看到阮阮换好了礼服,还特意化了个淡妆,神色更冷了几分。他对正在收拾化妆包的风菱说:“风菱,麻烦你先出去一下,我跟阮阮有话说。”

“哥哥,叮当又不是外人。”阮阮皱眉,其实顾恒止想说什么,她心里很清楚。

风菱拉了拉她:“阮阮,你们聊吧,我先走了。”

阮阮看着顾恒止,严肃又郑重地说:“哥哥,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但我不想听。”

顾恒止提高声音:“阮阮!”

“那个人,是我自己选择的。这桩婚姻,也是我心甘情愿的。哥哥,请你尊重我,并且祝福我。”她微微仰着头,神色坚定。

他看着她,眼前这个一脸倔强的女子,真的是他心里那个任何时候都淡然、散漫,对很多东西都不争、无所谓的小丫头吗?

这一刻的她,令他觉得好陌生。

一腔说辞,忽然就变得很无力。

他转身,甩门离去。

“哥哥……”阮阮叹了口气,她知道他是担忧她,心疼她,可是,很多事情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

顾恒止将车开得飞快,傍晚时分的莲城,主干道上的交通已经开始拥堵,他被堵在路中间,看着前面长长的车队,不耐烦地狂按喇叭,可车子依旧以龟速在移动。

他猛拍了下方向盘,掏出烟盒点了支烟。

在烟雾缭绕中,他深深呼吸,心里的烦闷却依旧不减。

他微微闭眼,便想起阮阮倔强的脸。

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心里那个小丫头已经悄悄长大了。他一直把她当做小女孩般照顾、呵护、宠爱,他一直对自己说,她还小,再等等,再等等。可最后,等来的却是,她欣喜地对他说,哥哥,我要结婚了。

犹如一记惊雷,将他的心炸了个鲜血横流。

他掏出手机,拨通一个电话:“喂,下班没有?喝一杯?”

电话那端不知道说了什么,他苦笑着说:“就当陪哥们儿,算我欠你个人情。嗯,老地方见。”

他跟着车流慢慢移动,抵达约定的小酒馆时,已是华灯初上。

这是一家日式小酒馆,环境清雅、安静,照明用的是日式酒屋常见的灯笼,温暖的灯光扑下来,令人放松,这里有最正宗的清酒与日本料理。顾恒止很喜欢这里,想喝一杯的时候,都会与朋友约在这里。

他约的人已经到了,临窗而坐,正望着窗外,端着一杯酒小酌。

“在想什么呢,傅情圣!”他拉开椅子,在对面坐下来。

傅希境回过头来,打量了他一眼:“谁惹我们顾大少心情不好了?”竟然以“欠你个人情”求他陪他喝一杯。

顾恒止给自己倒了杯酒,慢慢饮了一口,说:“阿境,没想到我们有一天竟然还做了亲戚。”

“嗯?”傅希境愣了下,而后才恍然,哦,刚刚嫁入傅家的那个小丫头姓顾,似乎是顾恒止的堂妹。而傅西洲,说起来,也算是他的堂哥。傅凌天与傅希境的爷爷是堂兄弟,商业世家,利益至上,上一辈就有些恩怨,莲城傅氏是个大家族,但一代代下来,又有各自的事业领域,交集不大,血亲关系渐渐就变得淡漠了。

他叹道:“是啊,绕来绕去都是亲。”

顾恒止问:“傅西洲那个人,你了解吗?”

原来找他喝酒是幌子,实是打探情报。傅希境挑眉:“怎么?怕你妹子吃亏?”

顾恒止冷声说:“新郎在婚礼上逃婚,吃的亏还不大吗?”

因为出差了,那场婚礼傅希境并没有去参加,但这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的,他自然也听说了。

傅希境说:“我跟傅西洲没怎么打过交道。但是,圈子也就这么大,多少有所耳闻。用一句话形容他,傅西洲这个人,对别人狠,对自己也狠。”

对别人狠的人并不可怕,而连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的人,才真正可怕。

顾恒止眸色一沉,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。

抬手,他一口喝掉杯中的酒,放下杯子时,神色已恢复往常那种嬉皮笑脸,转移了话题:“听说你还在找你那个小女友,有消息了没?”

傅希境动作微顿,神色黯了黯:“没有。”

顾恒止勾了勾嘴角,摇头:“这都找了有三四年了吧,啧啧,你还真是个情圣!”

“你还喝不喝酒了?”傅希境瞪他一眼。

“喝,不醉不归!”

站在别墅外,阮阮打量着这一片灯火辉煌,暗暗咋舌,真是奢华呀!这么大的屋子,住着该有多清冷啊,她喜欢小一点的房子,空间够用就好,她在厨房里做饭,探出头就可以看到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,或者她一喊,书房里的他就能听到,跑出来。有个大阳台是最好的,她就可以养花。

阮阮这是第二次来傅家老宅,第一次是傅西洲对她求婚后,他带她来见傅凌天,那时候她还傻傻地问,为什么我们是见你爷爷,你爸妈呢?

她还记得当时他的反应,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,更冷了几分,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她说,傅家的事情,一向由我爷爷做主。

她虽好奇,但也没有多问。后来她从外公口中得知他的身世,说起傅西洲的父亲傅嵘,外公脸上带着淡淡的鄙夷,口气也有点不屑,说,他们傅家的男人,个个都是厉害角色,除了傅嵘,懦弱!

傅嵘是否懦弱阮阮不好妄下断言,毕竟她只见过他一次,傅西洲的眉眼跟他父亲很像,只是傅西洲更显冷峻凌厉,而傅父柔和多了。他们一起吃了顿饭,他对她很和气,找话题跟她聊天,他也很想跟傅西洲多说几句话,可傅西洲对他却始终冷淡,甚至有点不耐烦。

至于傅家的正牌夫人姜淑宁与傅西洲的大哥傅云深,她从未见过。

阮阮想起外公说的话,傅夫人是个很厉害的角色,你跟她能不碰面就别碰面,还有傅云深,千万别惹他。

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笑话外公太草木皆兵,她又不住在傅家老宅,她的性格又懒,最不喜欢跟人争,我不犯人,人不犯我,和平共处就好了。

阮荣升叹口气说:“你啊你!还是太天真了!”

刚走进屋子,就听到朗朗的笑声,也不知傅凌天跟阮荣升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,两个人都开怀不已。

傅凌天看到他们,说:“哟,阮老,两个正主儿终于来了。”

阮阮走过去,先叫了声外公,阮荣升指着傅凌天,嗔骂道:“你这丫头,还不快叫人。”

阮阮望着傅凌天,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喊道:“爷爷。”

“哎!”傅凌天朗声应了,从茶几上取过一个文件袋,递给阮阮:“给,结婚礼物,本来婚礼那天就应该给你的。”他瞪了眼傅西洲,说:“是西洲浑蛋了,丫头,我会帮你教训他的。”

阮阮接过:“谢谢爷爷。不过,请爷爷别再责怪西洲,我已经惩罚过他了。”

傅西洲深深看了她一眼,又很快别开眼。

傅凌天朗声对阮荣升赞道:“你这个丫头啊,懂事!”他转头吩咐保姆阿姨:“去叫他们过来,准备开饭。”

傅家老宅的三栋房子,傅凌天住一栋,傅嵘夫妇住一栋,傅云深住一栋,但平时吃饭却是在一起的,这也是傅凌天的要求,不准单独开伙。

一会儿,傅嵘走了进来,见了阮阮,也给她递了一份礼物,是一只首饰盒。

傅凌天见只有他一个人,便问:“淑宁呢?”

傅嵘说:“她说有点不舒服,不吃晚饭了。”

傅凌天哼道:“不舒服?下午还好好的!我说过的,这是家宴,必须出席!”

傅嵘讪讪的,不敢接话。

傅凌天吩咐保姆:“你再去叫她!”

过了一会儿,保姆回来,怯怯地说:“夫人已经睡下了。”

傅凌天脸色更难看了,怒斥道:“她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!”

气氛一时变得有点僵。

阮阮望向傅西洲,见他神色不变,淡然地喝着茶。她又望向外公,阮荣升脸色不虞,但下一秒,他笑了起来,抬手对傅凌天说:“算了,傅兄,既然儿媳妇不舒服,就别勉强了。今天是家宴,没那么多规矩。”

傅凌天说:“阮老,让你见笑了。”他又问保姆:“云深是怎么回事?”

话刚落,就有个声音插进来:“抱歉,我来晚了。”

阮阮闻声望过去,看到来人,第一反应就是愣了愣。

那人也正望着她,眼神直接、炽热,带着打量。

阮阮赶紧回神,低了低头,为自己赤裸裸的惊诧眼神感到羞愧。从没有人告诉过她,傅云深是坐在轮椅上的。

“阮阮,叫人,这是我……大哥。”傅西洲揽了揽她的肩膀。

阮阮抬眼,神色已恢复,微笑着开口:“大哥好。”

“弟妹,久仰啊!”傅云深勾了勾嘴角,轻笑,不知怎么的,阮阮觉得那笑里意味太多,而他的眼神,审视的意味很浓,令她有点不舒服。

她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。

傅凌天起身:“我们去用餐吧,阮老,请!”

晚餐很丰盛,傅家的厨师有好手艺,阮阮埋着头专心于美食。反正餐桌上讨论热烈的话题她不懂,也不感兴趣,说的都是商场上的事。她零零散散地听了些,才知道原来外公在凌天日化集团有股份。阮氏做酒店起家,如今称得上是莲城酒店行业的老大,连锁店遍布全国甚至国外也有。没想到在日化行业他们也有涉足。不过这些她不懂,也不关心,那是男人们的世界。在这个世界里,她发现傅西洲能言善道,跟生活中他的沉默与清冷完全不一样。

她偷偷打量他,见他侃侃而谈时笃定自信的模样,忍不住就花痴了一下下,这个时候的傅西洲,真的很迷人呢!

她侧头,就撞上坐在她对面的傅云深的视线,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,似笑非笑。

她皱了皱眉,低下头去,继续吃菜。

她不喜欢傅云深。哪怕她只跟他讲过一句话,并不了解他,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。

饭后傅凌天泡了茶,继续餐桌上未完的话题,阮阮其实想离开了,但又不好拂了外公与傅西洲的兴致,她无所事事,就提出去外面花园里散步,顺便参观下别墅。

傅家的花园很大,被打理得很好,花团锦簇的,很美,只是,阮阮觉得大得有点冷清了,被明亮的路灯照着,冷艳不可方物。她还是喜欢风家的小花圃,拥拥挤挤地盛开在一块,人间烟火的小热闹,觉得温暖。

她转了一圈,正打算进去,转身,就看到迎面滑动着轮椅过来的傅云深。

傅家的花园小径没有铺常用的鹅卵石,而是一条平坦的水泥路,轮椅滑动起来很方便,轻轻的滚动声,在安静的夜色里尤为凝重。

这里只有一条路,阮阮想躲开也没有办法,索性慢慢走过去。

“大哥也来散步呀。”就算不喜欢他,基本的礼仪她还是懂的。

傅云深不答她,指着不远处的璀璨灯火,说:“那屋子里,看起来是不是特别明亮,特别温暖?”

阮阮沉吟了下,如实回答:“是。”

傅云深轻笑了一声,抬眸望着她:“可实际上,谁知道呢!”

阮阮没做声。

他继续说着:“人也是一样,表里不一的。不,人心可比房子复杂多了。所以呀,阮家小丫头,你可得睁大眼睛,仔细看清楚了,不要被表面所迷惑。”说着他还叹息了一声。

阮阮皱眉:“我姓顾。”

傅云深一愣,随即哈哈大笑:“对,你姓顾,但你的外公是阮荣升。”
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“没什么,送你一句警示名言而已。” 他眨眨眼:“新婚礼物。”

“阮阮?”傅西洲的声音忽然响起。

阮阮回头,看到他正朝这边走过来,她朝他挥挥手。

傅云深说:“弟妹,不介意帮我一下吧?”他指了指轮椅。

阮阮还没开口,这时傅西洲已经走到她身边了,他揽过她,替她拒绝道:“我帮你叫人。”

傅云深挑眉:“这么急着找来,怎么?怕我欺负小丫头啊?”

傅西洲淡淡地说:“以大哥的雅量,当然不会欺负一个小姑娘。阮阮,我们回家了。”

“嗯。”阮阮对傅云深点点头:“大哥,再见。”

她牵过他的手,快步离开。她一点也不想跟傅云深继续待下去。他的话里似有深意,却又句句虚虚实实的。她很不喜欢。

傅云深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,他轻揽着她,她依偎着他,远远看去,好一对情浓意浓的爱侣。

可实际呢?

他侧目望一眼屋子里连绵的璀璨灯火,看起来多么温暖啊,他却从未感觉到一点点暖意。

“十二。”

他专心开着车,“嗯”了声,

阮阮犹豫了下,还是决定说出来:“以后,我们能不能少来这边吃饭?”

傅凌天的专制,傅嵘的软弱,装病缺席晚餐的傅夫人,以及傅云深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话与探究的眼神。阮阮这个时候才终于有点明白了外公所说的话,傅家啊,太复杂了。而她,最怕麻烦与复杂的事情。

傅西洲又“嗯”了一声,“我也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十二,你真好!”阮阮倾身,开心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下。

“你……我在开车呢!”傅西洲微愣,偏头扫了她一眼,不过语气却不是真的气恼。

亲密的动作,她做起来,好像越来越自如了呢。

她低了低头,偷笑。

他们结婚前,阮荣升让人带阮阮去看房子,别墅、洋房、江边高层,莲城的楼盘随便她挑,送她做嫁妆。阮阮拒绝了外公的好意。傅西洲有一套江边公寓,三居室的小跃层,卧室里有大大的落地窗,窗外江岸风光一览无余,视野开阔。他们确定关系后,她去过一次,坐在宽大的露台上。看夕阳缓缓落进江面,风徐徐吹来。她瞬间就喜欢上这个房子。更重要的是,这是他生活多年的地方,家里每一个角落,都充满他的气息。她才不要再去住一个更大更空旷却冷冰冰的新房子呢!

“十二。”

“嗯。”

阮阮看着缓缓上升的电梯,说:“我忽然有点儿紧张。”

他望她一眼:“紧张什么?”

她仰头看着他,小声地说:“马上就要到我们的家了呀,又期待,又紧张。”

他不禁失笑:“你呀,还真是个小姑娘呢!”他伸手,揉了揉她的头发,连自己都没发觉,那表情与动作有多自然亲昵。

阮阮嘟囔:“是真的嘛。叮当说,女孩子这一辈子,有两个家,一个是从小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家,另一个呢,就是嫁人后,与爱人的家。你住在这个家的时间,远比父母的家更长更久。这是我要生活一辈子的家啊,十二,我当然期待又紧张。”

一辈子的家……

傅西洲怔了怔,一辈子,多么漫长、遥远、未知。而她,却这么轻易地说出来,这是我要生活一辈子的家啊。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,到了如此地步。

他看着她,忽然就没了语言。

电梯“叮”一声,到了。

他打开门,做了个请的手势,情不自禁地说道:“请进,傅太太。”

阮阮一左一右提着两个行李箱,她坚持要自己拿进去。她抬头,对他俏皮一笑:“是,傅先生。”

她将行李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,挂进主卧里的衣帽间,他的衣服移到左边,她的占据右边地盘,她拨了拨,一一整理好。她退开一点点,看着他的衣服与她的亲密地并列在一起,嘴角微微翘起来。

她换了新的被套床单,嗅着床单上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,仿佛还带着一点他身上的味道,她忍不住开心地在床上打滚,头埋进枕头里,深深深深呼吸。

“你在干吗?”他洗了澡出来,讶异地看着她的怪异姿势。

她弹起来,嘻嘻笑:“没什么!我去洗澡!”一溜烟跑到浴室去。

洗完澡出来,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露台上,已经过了立夏,气候渐渐回暖,夜晚的风微凉但是不冷。临近月中,夜空中一轮圆月,月色盈盈地照在河面,映着波光粼粼,偶有货船从江面驶过,汽笛呜鸣声响起,又很快远去。公寓远离闹市区,很安静,也没有连绵闪耀的霓虹灯,因此这样的月色,无比静美。

这样美的月色,她忽然好想喝酒。

她翻了翻冰箱,哇哦,有啤酒!她取出两罐,到书房去找他,她晃了晃手中的啤酒:“十二,我想喝酒,你要不要陪我喝一杯?”

他正在阅读邮箱里的一份工作报告,看了眼屏幕上繁杂的数据,又看了眼她明媚的笑脸与她手中的酒,他站起来,一边说:“大晚上的喝什么酒。”一边已经抢过她手中的啤酒罐。

她好笑地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。

啤酒微微苦涩,阮阮其实不是特别喜欢,她喜欢口感纯正朴实的米酒。

她喝了口啤酒,咋了咋舌:“好想念风妈妈的手工米酒哦。”

傅西洲仰头喝一大口酒,才慢悠悠地说:“不要贪心。”

“是!”她大力点头,与他的酒罐碰了碰:“干杯,为这月色!”

他失笑着摇头。

一罐啤酒很快就喝完了,阮阮兴致高,又跑去取,把冰箱里剩下的几罐全抱了过来。傅西洲曾见她大碗喝过米酒,知道她的酒量好着呢,也懒得管她。

她喝酒上脸,几罐啤酒下肚,脸色就酡红一片,其实没醉,却一副醉眼蒙眬的憨态。她将腿盘起来,任身体缩在柔软的单人沙发里,裹着毯子,歪着头看他,对他絮絮叨叨地说着:“我五岁的时候,爸爸妈妈空难去世,外公将我接到阮家,他是对我很好,在吃穿用度上从来都给我最好的,但他很忙,开不完的会,老是加班、出差,周末也经常不在家,一个礼拜能跟他吃上两顿饭,就很不错了。更别说能同你好好聊天、谈心。”

“我从小就由家里的保姆照顾,而保姆,听命于我舅妈。在阮家,虽然我外公一言九鼎,但家里生活上的事情,都由我舅妈做主。她不喜欢我,或者说,她很讨厌我,从我第一天住进阮家起,她就讨厌我。我也不知道我哪儿做错了。但后来我明白了,当一个人讨厌你时,就跟喜欢你一样,是没有原因的……”

“十二,你知道吗?我做梦都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。不管我多晚回去,可以不用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走路,我开心时,可以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,我难过时,可以不用蒙着被子无声地哭。”

“我呀,想在里面养花就种花,我的屋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香。还要养一只小萨,小萨你知道吗?就是萨摩耶啦,微笑天使。我有一次在公园里看到有人在遛小萨,真的好可爱呀!可是我舅妈讨厌狗……”

“而遇见你之后,关于那个家,我希望里面还有你。”

“十二,谢谢你,愿意给我一个家。”

她微眯着眼眸,平日里清亮的眸子,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。露台上没有开灯,只有月色淡淡地洒在她身上,像是笼着一层温柔的光晕。

傅西洲微微仰头,喝光最后一点啤酒,他起身:“很晚了,睡觉吧。”

他快步离开露台,她的话语与构造的那个世界,太过温柔,这柔美的月色下,他怕自己一不小心,便跌进那个温柔的世界里。

在他的记忆里,关于家,永远只有灰暗与冰冷,破旧的阁楼里,厚重的窗帘不分昼夜地放下来,狭窄昏暗的屋子里,混杂着松节油的浓烈气味、廉价刺鼻的酒精味以及母亲烂醉后呕吐物的秽气。这些气味,充斥着他的四季,弥漫着他的整个年少时光。

而爱情,于他来说,是年少时,他看到母亲脸颊上永不离去的纵横的眼泪,是母亲沉溺在酒精麻痹带来的短暂虚幻里,是母亲一日比一日的消瘦苍白,是她悲剧命运的开始,令人衰败,疯魔,坠落深渊,万劫不复。

他不相信,也不需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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